那时烟花(99)

她的舌头就仿佛是带了钩子的,几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谁都刻薄,都恶毒。儿子是她的私有财产,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儿子有关的一切,也该都同她有关。可是黄裳却是一个强盗,把儿子从她身边抢走了一年之久,让他生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同一个她不承认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总算得了机会,让她好好地当面羞辱那个强盗女一顿,她焉能放掉这个机会?更何况,在她心目中,她并不是在报复,而是在保护,保护自己的媳妇、孙子、自己的家,她是为了正义而战。

所以黄裳越是尊贵,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贱,贱得如同她脚底下的泥,随便踩踏。儿子娶一个大小姐来做婆娘算什么?她把个大小姐来做灶头丫环辱骂才叫痛快呢!

黄裳并不能全部听懂何寡妇的话,但总也猜到个大概。她毫不反驳,只是看着卓文,看他面对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觉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并不带丝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见到的只是村民们贪婪惊奇嘲弄猥亵的目光。她心里悲哀至极,眼睛却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顾着众人,将那些各种含义的目光一齐顶回去。

蔡家村人不习惯了。新来的婆娘客,怎么好这么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该是低头含胸,被人看着的么,哪里有回望的道理?又是这么犀利的眼神。

便有人招架不住,将眼光游移开去打量四壁的陈设,又去注意那只仍在摇着尾巴到处寻觅的黄狗,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也有人挑战地充着大胆,用开玩笑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声叫着:“秀美,你老公大婆娘来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边招呼村里人,一边招呼黄裳:“黄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

黄裳赶路赶得急了,一时气怒攻心晕了过去,虽然很快醒过来,并无大碍,却是头昏昏地又渴又累,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看不见的千疮百孔自里向外疼出来,正想要一杯东西热热地提神,并不曾细想,只随口说:“谢谢,请给我一杯热咖啡。”

“咔……咔什么?”秀美茫然。

黄裳忽然省悟,一个乡下女人,哪里知道什么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释重负,谦卑地笑着,取过一个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过来。

黄裳未待接过,一股馊抹布的味儿已先扑鼻而来,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儿,还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无怜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该知道他是一个农人子弟,而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在上海时,他风度翩翩,车进车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顶着的。如今打回从头,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法海钵下被迫现形的白蛇。

原来,她才是许仙,而他才是异类!

一时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沉声说:“这里原不是你来得的地方。”

黄裳低头半晌,满心委屈,哽着声音说:“你是要我喝了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为什么?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么?他说过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泪,可是如今他看着她受伤,看着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无援,眼中竟没有一丝悲悯。

只为,他所有的悲悯与怜惜,都给了他自己。是谁令他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呢?躲回村里还要藏头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点怨恨。而如今她来了,亲眼看到他的落魄,颟顸,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经爱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该来,不该来的。不来,至少他们还有过去的回忆,来了,却只能将一切打破。他怎么肯让她面对他今天的狼狈?那根心上永远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开不出花来。

他冷冷地看着她,冷冷地回敬:“乡下人的水,对你来说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里泡大的人,哪里喝得?”

黄裳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气不过,重新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泪水随之涌出,却撑着不肯哭出声来。

秀美一旁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却是一句也听不懂,虽然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可是连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忽然见黄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泪,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说:“姑娘不愿喝就别喝了,哭什么?”又嗔着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黄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说好好接着,还气着她。黄姑娘不喜欢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卓文看着秀美,又好气又好笑,又怜惜她的无知,又恼她丢自己的脸,冷声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说,做饭去吧。”转念却又阻止了,向黄裳道:“算了,做了饭你也是不吃的,还是我带你去县城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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