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00)

这是酆都县城惟一的一家客栈,建在一个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几样小菜,住也只有那几间客房,钱多钱少都是这些,一个完全消灭了阶级的地方。

但是县上的人毕竟已经比村民文明了许多,不会那么直眉瞪眼地看人,穿着也相对整齐,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挂着棉布兜子,曾经也许是白色的,但如今却不大容易确定,因为或许是蓝布褪白了也说不定。那乌亮的油点该是今天才溅上的,还有明显的油晕,辣椒汁的艳红也还新鲜,但是那一大坨黑还有那块紫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虾子酱么?但并没听说本地盛产虾酱。不过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淀吧?

店门口伸出个竹竿挑着幌子,照例写着“李白遗风”四个字,倒有几分“杏帘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脏兮兮的辨不清颜色。至于“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更是无从论起。

搁在过去,这小店的肮脏是黄裳无法忍受的。但是经历了刚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栈已经是天堂了。

到了这稍微文明点的地方,蔡卓文便也比在村里时和悦许多,体贴地问黄裳要吃什么,辣子放多些还是少些,然而其实点不点都是一样,不论你说什么,店伙总之是照样地端出那几盘菜两碗面来。

黄裳无心吃饭,盯住了卓文问:“你如今打算怎样安置我?”

卓文叹一口长气,明白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你也看到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们还是分手吧。”

“分手?”黄裳一惊,连碗里的面汤也泼洒出来,“你,你不要我了?”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你。”

黄裳惨笑:“那你也照样地给我写一纸休书吧,反正这于你也是写惯了的。”

卓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面。

黄裳看着他,只觉得不认识,忍不住再一次怀疑,这个一门心思低头吃面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的汉子,果真是上海餐馆里同她一起品尝新磨巴西咖啡的卓文么?是那个给她送花写卡片,说“我只想做一阵风,吹动那风铃,吹拂那雪花,吹皱那海浪”的蔡卓文么?他说过:“也许只是一回眸,也许可共一盏茶,但是够了。我只希望这个。”如果真是那样,未尝不是一种美,一种情趣。可是她却给予得太多,不仅仅是一回眸,更不只是一杯茶,而是给予了自己全部的情,倾心的爱。于是他无法承受了,他怕了,拒绝了,逃掉了,逃回到这贫苦的山村里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不过是春天,她却已经做了人家的秋扇。他不要她了。他竟不再要她,躲回这荒蛮之地,愿一世不与她相见。

然而越是看见那样的荒凉贫苦,她就越发觉得,蔡卓文实在是一个异数。能从这样的境地里挣扎出身,是几辈子积德才可以赚来的殊荣吧?可是如今为着她,他却又不得不回来了,回到这荒凉贫苦之中。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都为她做过些什么了。都是为了她。

“是我害了你。”她叹息。

他吃面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是不久便又接续下去。完了,用袖子使劲地横着把嘴一擦。她现在发现,其实他可以不必这么粗鲁的,他这都是为了做给她看,撵她走。她哭了,泪水滴落在一口也没有动过的面碗里。

他看着,觉得心疼,同时却又本能地想,那面她一定是不吃的了,倒不如他拿来吃了。要知道,面条在这里可是奢侈品。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感到悲哀。他完了,已经彻底地完了,连感动也不懂得。他已经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眼里只有面条,没有眼泪。

吃过饭,他陪她取了客房钥匙,将行李安顿了,又向柜上要了火来把灯笼点着,便说要走了。

“我不得不回去。”他说,“我妈有话说,我总得打点一下。”

是的,那是他的家,家里有妈,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婆媳妻儿,满满堂堂的一大家子人,都是蓝蓝灰灰的,却不知为什么,透出大红大绿的色调来,整幅画面杂乱的,嘈嚷的,彼此碰撞着,却仍有一种奇异的拥挤的和谐,甚或还可以再多加进几只鸡一条狗进去,但独独塞不下一个黄裳。

那是他的世界,却不是她的。况且,她自问也实在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那个能言善道的妈。

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他走远,客栈在一个高坡上,可以把卓文的背影看得很仔细——微佝着身,穿着辨不清颜色的旧衣,同着一点猩红的灯笼摇摇地走远,摇摇地走远,一直走出她的视线。刚才从家里走的时候她见他拎着一只灯笼还觉得奇怪,以为是有什么特殊讲究的,她注意到村路两边零星地有几座坟,或者红灯笼是为了驱鬼,也许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日,这不是鬼国酆都么,关于鬼的传说和礼数一定很多。她那编剧家的想象力无限地发挥出来,即使在这样混乱的时刻,也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想着,片刻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可是现在她知道,那不过是为了回去的时候走夜路方便。这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但是于她,就有醍醐灌顶这样的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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