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00)

他们没有理睬我的话,那桩盖棺论定的案件,离他们眼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远。他们只是用其作引子,并不会将它错定为主题。竹笋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打算尽快结束和我这种人的盘旋。仿佛是雪茄的作用,大鼻子温和了,他的脸上一旦堆满友善,便浮现一种含混不清的羞涩。

“后来我们怀疑,你老妈属于自杀。你老爹呢,知道自己罪孽太多,悔之晚矣,他想死呀,甘愿受惩罚,让良心安乐呀,最终想到以死谢罪,所以,他承担了你老妈的死。从这一点上来说,你的老爹是值得敬重的。尽管你老爹没死成。”大鼻子背叛了竹笋,站到我这边来了。他对老爹的态度判若两人。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的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迷茫。大鼻子竟然赋予老爹的死一个高尚的含义,仿佛将英勇牺牲者追加为烈士。令我惭愧的是,我先前还看不起他夹雪茄烟的肥胖短促的手指头。我脑子里的思维,一截一截地涌现,似受到强烈干扰的电波,不时出现芜杂的空白。终于,我抓住了一个重要问题:“我的老爹,他没有死?”

“这种人,一枪打死便宜了他,就得让他慢慢地死!无知、冷血、权力狂!”竹笋一巴掌拍响了桌子,指着我大声呵斥。我不知道是否由于光线的原因,他的脸完全变了。

“我不想死。”我说,“我的老爹,他在哪里?”

大鼻子满目慈祥,侧身将竹笋挡在身后,低声对我说:“他脾气不好,出手很重,你别惹他。他说的是你老爹。你有什么话,好好跟我谈吧。”

“我的老爹,他在哪里?”我已经洞察了他们的把戏。

“你真不知道?邵阳劳改农场呀,判的是无期徒刑。平心而论,他也是受害者呀,是那疯狂年代的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呀,看看你,年纪轻轻,不学好,要是有父母管教,总可以上个学,有个正当工作呀。”大鼻子仿佛成了橡胶娃娃,被不断挤压发出了“呀呀”的声音。

当大鼻子庞大的肉体发出这种尖细的女人声音时,我觉得我只是碰到两个有神精病的说书人,游戏可以到此为止了。我不再理会大鼻子的语重心长,可怜巴巴地哭起来,大鼻子赶紧将剩下的雪茄塞进了我的口袋。

四十分钟后,他们把我扔下车。

解开蒙眼的黑布,眯眼一望,四周是雾,我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裂缝

第01节

蒙我素未谋面的父亲——那个凉薄无行之人的恩情,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妈薛蓉貌不惊人,心思深不可测,她提前两个月将我这个累赘从她阴暗的子宫里取出来,我在医院的玻璃箱里躺了一个月,从此命比石头还硬,从此我妈比以前更穷。我妈薛蓉的气味在遥远的巫镇飘荡。她干的是猪肠加工的活,系围裙,戴手套,把每一条猪肠子刮得稀薄透明,脸上和猪肠一样发光。我妈薛蓉在镇上举目无亲,她爸文革时死了,她妈疯了,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丢了命。薛芙姨妈两岁被春苗剧团的一对夫妇抱养,从小学唱戏。或许是没有一起生活的缘故,我妈和薛芙姨妈不亲密,也不友好,我妈薛蓉还有点仇恨的意味。

黑夜里的玻璃,光洁的瓷砖、不锈钢托盘、容器中的水……我躲进反射出来的世界,跳出我的所在看着我自己,看着我和你们,我害怕掉人你们双眼的深渊——那些虚假的黑洞,游离、冷漠、无动于衷。我妈薛蓉也不例外。她的眼睛就是雨后的青石板街,泛着冷光。她生下我就藏起双乳,戴上胸罩,束紧腰身。她不抱我,拎起我的胳膊提来提去。我的手臂因此畸形,垂放时与身体保持奇怪的弧度。你可以把这个弧度看作我与薛蓉的关系。她拎着我,好似拎件物什。我悬地两尺,身体打横,事物在我的眼中倾斜,物体反射出两个滑稽的活物,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和我妈。

“青萝!薛青萝!”我耳边的这般狂风呼啸,大多来自我妈薛蓉肺活量充足的胸腔。即便事距数年,我与她身隔千里,我妈薛蓉的吼叫声丝毫不曾减弱。“薛青萝”这三个字就是我的肉身。她被认为患有精神分裂症。好吧,就让我开始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神游。我心中充满雏菊与风尾花。你看不出我内心的腐烂,你只看得见沼泽地上的芳草杂花。

巫镇人咬牙切齿地夸我“婊子养的”。我珍惜这份殊荣,不屑与镇里的孩子凑堆。我发明了自己的游戏。我追逐小土蛙,在它精疲力竭时捉住它,扒光它灰褐色的皮,当它白皮嫩肉,筋脉纵横的身体开始跳跃,像镇里炫耀新衣的家伙一样恶心。我把它们赶到街上,人们看见嫩白的土蛙,表情惊骇。我很快乐。我现在明白,幸福的成长乏善可陈。想起从前的孤单,我颇为快活。痛苦不幸跟酿酒一样,放在时间的地窖里,慢慢就有了幸福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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