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03)

岁月已经以理想的方式过去,薛芙姨妈的唱腔总在我心里头回响。我不得不说,我仍是十分怀念巫镇,它穷得只剩下美,那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宁静秀美,今天看来纯是自欺欺人。

巫镇有几百年历史,巫镇架通南北的桥也是明代某个官人为方便吃喝嫖赌的杰作。如今桥头上立了一块碑,碑上雕刻的颜体字说明此桥为国家二级保护文物。镇里气派的戏院,不断翻修以保持原貌。我就是在这个戏院里看了薛芙姨妈的演出。我那时大约有四、五岁。已经到过镇里所有的地方,野狗一样闯过不少祸。街头巷尾的人对我格外友善,眼睛里藏着自鸣得意的高贵,笑容里拧得出沾着蜜汁的刀子来。他们大都长着一头稻草,我敢说虱子在里面筑了风景秀丽的窝,那时候我期待某一天虱子们开口对我说:“嗨,婊子养的,我们一起玩吧!”

巫镇冻死过人的冬天是柔软的,那种骨子里的温情几乎无人可以领略。当巫镇积雪的屋顶冒出炊烟,我就会幻化成那股烟的形状,云游空中。我在南部的烈日之下,常不自觉地竖起衣领,感觉北风贴面,心肠凛冽。空气里有股浓烈的金钱意味。拿这两个地方相比委实无聊,我只是希望能谈论一下巫镇,这对我是一种慰藉。有时候巫镇是既聋又哑的,惟一有生命的地方,惟一的消遣处就是戏院,舞台上的仙子和那灿烂的灯光。

有天下午,我妈薛蓉体面地出了门,我坐在烤火箱中自己玩牌,听到雪粒儿敲响了屋瓦,接着飘起了雪花,眨眼功夫就变成鹅毛大雪,不多时外面的青石板街就白了,镇子里一片死静。我从烤火箱里爬下来,穿上棉鞋,依门看了看白茫茫的世界,三两下蹦到街心。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飞扬的雪调皮地钻到我的脖子里。你想象那个小人儿在无声大雪之中愣了五分钟之久,突然撒腿奔跑,摔了一跤,被街角拐弯处的石墩磕破了头皮,她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爬起来,抓起一把雪擦拭额头的伤,雪就红了。老实说,想到这一幕我顿觉心力交瘁。以后我再也没有比那时更快活的时刻。我甚至很多年没见到雪,没见到下雪的巫镇。我好像是从那个雪地里摔了一跤,巫镇没了,我直接长成现在的样子。

我进了戏院,舞台正在落幕换景,那些黑压压的人头借机说话咳嗽放屁伸懒腰擤鼻涕上厕所。接着换了一种曲调,帷幕拉开。舞台上空空荡荡。后台传出一种冻得哆嗦的唱腔,我站在舞台侧边,使劲靠近音箱,声音逶迤,比北风灌到脖子里还冷,响声震麻了我的耳朵,二胡打头的某个锐利音符突然在我心上锯了一下,千百种乐器一起砸向我的脑袋。戏子醉熏熏地奔到舞台中心,天旋地转地绕了几圈,最后撩起前摆,厚底靴八字步歪站,眼神直视前方,昏昏欲睡地唱“啊……我柳梦梅……”。

我笑起来,踮起脚尖趴在舞台边沿,骄傲地看着光彩夺目的薛芙姨妈,唇红齿白的薛芙姨妈。我知道她在做戏,小声地笑了起来。薛芙姨妈很投入,眼泪在灯光下闪亮,我趴在那儿认真地看薛芙姨妈摇摇晃晃,绸缎戏服颤颤巍巍,一双三套云高靴宛如醉酒东奔西走,绝望地,薛芙姨妈一拂长袖,洒下一串鳞光,消失在幕布后面。

我被一只鹰爪揪住了扔出门外。

第03节

脸上积了经验,眼里有大量欲望,十指圆润,言语温婉,眼睛高度近视——火车对面那人模狗样的斯文家伙让我大倒胃口。倒退几年,恋父情结使我很容易对这种人芳心暗倾,在他们的怀里麻疯病患者一样颤栗,恍惚间命运放进了内镶红色绸缎的宝盒。觉得自己是颗珍珠在野生的蚌壳里长得润白与价值连城。

眼下,我只想确定他的钱包在哪只口袋,选择接近的方式,估摸下手的时机。

对面的男人朝我一瞥,我便明白这是一个压抑型的成功男人,这种人出门就渴望做一头猛兽。我给了他漆黑的一眼,含混暧昧。他那张上等人的脸表情丰富极了。我看见他的裸体,被可爱的食物、啤酒和知识撑起了小腹,遭挤迫的肚脐眼流露窒息的绝望,犹如他夹缝求生的灵魂。妻儿在勒索他所剩不多的精力,他像个懦夫在深夜里涌起出逃的冲动,天亮前恢复萎靡、一室之主、我爱我家。

他用君子之态和我搭讪,后炫耀地谈起了通货膨胀的热门话题。我又替我妈薛蓉惋惜了,她错过了一个好时代,她只睡过巫镇的男人。我总是毫无理由地想起她,这真伤脑筋,我一点也不爱她,就像她对我。我们是两块不同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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