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06)

竹林是巫镇著名的野合之地,是小鸟天堂,也是催情幽发的处所。想到此处,我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小学老师抽人的竹鞭,如果说仅仅是得到大自然的润泽,断不会那么柔韧、结实,抽起屁股来绝不会那么疼。我们巫镇的竹子由根纵深土层繁殖,竹笋在顽石的重压下破土而出,在世世代代那么多沉重的、悲怆的身体和情感的重压之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值我含苞欲放的时期,它们茂盛得乱了世界。

遇上春色泛滥的季节,翻云覆雨的竹林里还开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野花。那些毛茸茸的春笋,从腐叶与杂草中崛起挺立,被黯褐色皮肤紧裹的内核,生命奔涌。潮湿的春夜,能听见窗户外竹笋拔节的声音。

巫镇脚下的桃花江在阳光下灿烂,在云雾天散发幽光的江水,深不可测,像夜晚的竹林一样,隐藏着对人类发起突然袭击的怪物。我通常在洗衣码头的青石板边,抠水底石板上滑溜的绿苔,捉盘吸上面的水螺。从河面仰头看巫镇,它像荒废已久的灰色城堡,里面居住着巨大的蝙蝠与蜘蛛。尤其是当群鸟从竹林里飞出,盘旋在巫镇上空,更是令人深信不疑。

现在,我坐在百年大礼堂里头疼得要命。我坐在这儿安静地体会头痛感到轻松如意。过道里站了一排人,像等待清除的废物。著名经济学家朱希真嘴冒青烟,双手挥舞菜刀,做出剁砍的姿势,脸上已没大便不通的凝重,仿佛正为找到了某个诀窍窃喜。

他正在说什么膨胀的问题,我记得他在火车上说中国的通货膨胀已经达到百分之十五。现在他说中国并没出现通货膨胀,经济在可喜地发展,物价上涨代表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讲堂内数百人同时吐口气,顿时形成一股强大的气流,那里头夹裹着剧烈的小笼包、大蒜、麻辣火锅以及上等牛排等怪异杂味,冲击并撩拨朱希真教授油黑的头发,他用手摸了脑袋一把,捋发,露出国王般的微笑。

你认为膨胀了吗?我左边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羞涩地回答他不懂,他是学计算机的,是个软件工程师,但他认为朱希真教授讲得很精彩。

我低声说膨胀就是欲望的巅峰状态,如果不得到合理有效的梳理与发泄,身体机器内部就会病症不断甚至瘫痪不起,一个国家、甚至一个灵魂,都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大约有两秒钟,我从小伙子放大的瞳仁里看见冷静的自己,又从自己的瞳孔里看见他变形的面容。他那双褐色清澈凡事信赖的眼睛一眨巴,几乎是惊慌地离开了座位,另一个屁股迅速填了过来,面朝讲台,虔诚引颈。

我凑过去低声说道,假话,全是假话!我认为朱希真教授对你我以及在座的听众进行了一次预谋周全的强xx,为了这次机会他兴许准备了几十天几个月甚至几十年,就像魏或生从我出生起就盯上了我。看不出来么,朱希真在做戏,在说谎、行骗!东西胀了,兜里的钱瘪了,我们院里的钟点工明嫂提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也只能吃劣质花生油、死猪肉、烂菜叶、糙大米、臭鸡蛋,电影票八十块钱一张,爆米花十块钱一小筒,能看得轻松、吃得愉快吗?撑着吧,隐瞒吧,粉饰吧,崩溃,迟早都会崩溃!

我似乎激动得要跳起来大喊,其实我一直嘴唇紧闭,投吐一言半语,与他人表情一致,幸福地望着朱希真,完全沉浸于一个经济界权威的真知灼论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师不可多得,聆听天籁瞻仰圣容的荣幸必将数月不洗颜面,经年不掏耳屎。

讲台上的灯光因某种情感愈显炽热。朱希真教授喝水、擦汗,脸色红润,脂肪温和,如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慢条斯理。

我没有忘记他的皮夹子,它是惟一使我保持理智的东西。它只是一个皮夹子而已。我突然觉得朱希真教授有一场更大的阴谋,他在窃取比皮夹子丰富万倍的东西,因为堂而皇之与权力威信蒙敝了所有人。事实证明,对权威的迷信只会使人类越来越愚蠢越来越易受摆布。瞧这些人,瞧这些需要他者来阐释自己人生的人们,瞧这些无头无脑的墙头草!我深幸自己没有卷入其中。我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懂元神出窍的法术,却总是如梦初醒般,被眼前的事物惊倒。发现自己待在这么多动物中间,却永远不可能遇到真正的我,满心失落,昏昏欲睡的惆怅把我带到僻静之处,那里波光粼粼。

魏或生和我妈薛蓉曾是同学,因为这层原因,魏或生对我理所当然地照顾有加。我今天四肢健康地坐在这里幸运地听朱希真教授谈膨胀问题,足以证明过去竹林里发生的一幕是“我”此生的甜点,痛苦这只球于我擦身而过,落在不知明的地方。我没有受到损害,世界没受到损害,魏或生也没有受到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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