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134)

帮丧的人很多,高屋场台子出现少有的热闹。中午时分,乡人七手八脚用宽宽的竹蔑垫子搭建了灵棚,安放死者。在县城念高中的大儿子赵易到家了,停歇了的嘶哭声又重新开始。

钱森来的时候,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有人还担心他会闹点什么事出来。钱森只是用那双凸出的眼睛怜悯地看了看寡妇和孩子,将带来一块深蓝色的尼子布料和一挂千响鞭炮,搁在死者的脚头,然后用他粗糙的庄稼汉的手抹了一把鼻子,转身就离开了。

离村址两里路远的堤脚下,有片坟山,高高低低,用目光数下来,大约有百把个坟头,也不晓得是哪年开始有的。埋了像孙正修的前妻那样难产死的女人,淹死的孩童、服毒的、在古槐枝丫上吊的、车子压的、病死短命的……这片坟地被踩出了新泥,添了些乱七八糟的新鲜的脚印。鞭炮声久久地响着,掩盖了嘶心裂肺的哭喊声,最后的决别在一锹一锹黄土的掩盖中结束,一个崭新的土冢,忽然间从地面上冒出来。

有人看见,一个黑衣女人朝这个方向张望了很久。

2002.2.18

鱼刺

一桌子人围攻一桌子菜。我端着酒杯,围着一桌子人点头哈腰,像餐盘一样旋转。说实话,在敬酒的过程当中,我的心里一直装着那条清蒸鲑花鱼。开始它还热气腾腾,细葱覆盖它白嫩的躯体,但在我敬完第三个人后,已经有人粗暴地掠开了青葱,或者说有特别嗜好的人把葱夹走了,草一样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紧接着众人的筷子乱剑一样地扎过去,戳住一块块肉塞进自己酒精洗过的口腔,填入酒精浸泡的肠胃,于是鲑花鱼完整的躯体就千疮百孔了。我只有在仰首痛灌的间隙里,用那双因为酒精而血红的眼睛,去关注那条鱼,准确地说,是紧盯着弧形的鱼脊,因为,那是我最喜欢吃的部分。

终于敬完了一圈,我的屁股重重地落在软椅上。他们似乎是聊到了本地电视台的某个女人与本市市长的一个段子,一齐哈哈大笑。我在他们的笑声中果断地伸出了筷子,直奔鲑花鱼,把别人遗弃的,我饥渴已久的鱼脊迅速夹到我的地盘,在碗里礼节性地中转了一下,带着渴慕深吻的欲望,总算把它们送进了嘴里。鱼已经不热了,不热的鱼正好不影响我满足饥饿的速度。我的牙齿和舌头细心地工作,迫不及待地往喉咙里输送处理好的鱼肉,我的全部精神都倾注在消灭这段鱼脊里。当我的舌头和牙齿正在全力配合准备剔出那根小刺,我听到领导提到“张立新”,张立新是我的名字,我立即停止咀嚼,满脸笑容地朝向领导,与此同时,我感觉有根小刺在向喉咙里滑下去,像羽毛坠落一样轻盈与柔软。

如果我当即狠狠地咳嗽一下,也许鱼刺就出来了。但是我肯定不能咳嗽。首先那有可能把嘴里的鱼肉残渣喷到领导脸上,那就像朝领导脸上吐唾液一样,令人尴尬与后果难计;其次是我根本没料到真的有鱼刺滑进了喉咙,因为当时我根本没有吞咽;再次我有过卡鱼刺的经历,吞口米饭就万事大吉,算不得事。

我朝领导笑着,还准备拍一句到位的马屁,张嘴间忽然感觉到鱼刺的坚硬,喉咙里针尖大小的一个局部产生了疼痛,随之而来一股说不清是想咳嗽还是想呕吐的冲动。我紧抿着嘴,我想我这个四十岁男人紧抿着嘴的样子肯定很滑稽。我的脸瘦,我用一只手捂住了包括嘴巴在内的大半张脸,歉意地朝一桌子人挥了挥另一只大手,镇定地往洗手间疾步走去。他们以为我喝多了。

我关上洗手间的门,吐着舌头咳嗽,吭哧吭哧,哇啦哇啦,咳得两眼充泪,满脸通红,然后脸朝着马桶。胃顶上来,温暖的东西从嗓子里倒出来,哗啦哗啦灌到马桶里。訇——我按住马桶的按钮,马桶善解人意地席卷了我吐出的第一批成果,就是刚吃下肚的鱼肉、七八杯米酒、三口米饭,还有花生米、凤爪。吐完,我把手指点伸进嗓子眼,试探鱼刺的位置,企图用两根手指头把鱼刺捏出来。坏了,新一轮的呕吐袭上来,我的双手不得不撑在马桶边上,我的脸肯定像衰老的充满皱褶的屁股。我吐出的第二批成果是中午在本城最有档次的大白鲨酒楼吃的那顿珍贵的鱼翅燕窝席。燕窝的味道从我的喉咙里滑出来,这使我痛惜。我多希望能给老婆和孩子带着鱼翅燕窝味的亲吻,可是我还没回家,我对老婆说我今天去大白鲨吃了山珍海味,老婆肯定不会相信,证据全部进了马桶。我沮丧地反身坐在了马桶上,拼命地咽口水,我的吞咽是对鱼刺的抚慰,它也会温情地回应一下,让我疼痛,证明它的存在。我又想起下班后在熄了灯的走廊里,我把打字员赵燕玲搂进了怀里,我吃了她的唾液,现在连她的唾液一并吐到了马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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