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21)

“总之什么事也没有,我想睡觉。”桑桑感到身体刺痛。母亲像一个偷窥者,对她今晚的秘密穷追不舍。桑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鲁一同的家里。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她什么也不想说。母亲熟知桑桑身体的每个细节,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事实上,到桑桑的身体开始发育之后,母亲只能凭记忆去想象她身体的变化。失去对桑桑身体的掌握,使母亲内心一片虚空,或者恐慌。今晚尤甚。因而母亲对桑桑产生“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绝望的疑问,一点也不奇怪。

窗外蛙声鼓噪。大约是月亮移了位置,月光爬到床头,擦亮母亲的半边脸,青灰的脸色使桑桑暗自吃了一惊。母亲似乎陷入在某种追忆里。

一只蚊子哼唱。桑桑又说了一遍睡觉,并且真的躺了下去。为什么要去鲁一同家里?桑桑的身体里抽出一丝懊丧,一圈一圈,慢慢地缠绕,最后箍紧了她。

那片光挪到母亲的肩头时,母亲的脸完全暗了。同时在光影中的,还有桑桑的两截瓷白小腿,它们叠了起来。它们疼。那片光疗伤似的铺在上面。

母亲突然的动作使光影凌乱,她扑向桑桑,想脱桑桑的短裤。桑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敏感,她反弹似地坐起来,脸凸现在那片光中,惊愕的表情使光亮也显得夸张:

“妈,你干什么?”

“我要知道你干了什么。”母亲只是一团影子。

“我什么也没干。”母亲的行为使桑桑感觉受到侮辱,眼里有了泪光。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说的是事实。可惜此时她仍能清楚地描述鲁一同家那几双干净的女鞋的颜色与款式,房间的陈设色彩,它们都残留着新婚喜庆的痕迹。尤其是洗脸盆上那对血红的鸳鸯。她仅仅是咬伤了鲁一同的手臂,恰恰因为咬他一口,她当了鲁一同的帮凶,击败了自己。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母亲绝望。

桑桑嘴唇哆嗦,咬住不哭。

这年冬天,比往年冷,连河面都结冰了。冰上铺了雪。矮在堤坡上的枯草冻成珊瑚状;屋檐下凝垂了冰条子,利剑似的悬挂;柳树杆向北的一面铺了一层冰皮,但枝条柔软,风一吹,沾在树节上的雪花散落,扬起白雾一团。烟囱的温度在雪色屋顶画出一个灰圈,一柱青烟使天空更显干净,而鸟雀的欢叫更使其间荡出清澈水纹。

桑桑每次到镇里,总是惶恐,好像被人逮住的麻雀,虽有羽毛掩饰麻雀心脏的嘭嘭直跳,眼神的慌乱却无从躲藏,她既害怕忽然碰到鲁一同,又时刻准备着。她很想知道那晚以后,他再见她时的表情。她需要那个表情,就好像那是一个谜底,一个她为什么到了他家里的谜底。但是,直到胡子长满鲁一同整张脸,淹没他的五官神情,桑桑再也没有遇见这个人。

到这个冬天,桑桑才觉得自己裂了。对镜梳头时,那种碎裂感尤为突出。镜面上的苍蝇屎斑更重,人已不是从前的人,比缺胳膊少腿更为残缺,她对着镜子哭了。她反复将时光打乱拼凑,希望重新编织一个现实,然而,事实就像家中那只打碎了的青瓷碗,诞生出许多锋利的刀口,惟有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被扎出血来。母亲则在努力粘合它们,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制造一个生活的赝品,并且让自己相信它是真的。

现在,桑桑对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别扭了,它们像镜面上的屎斑,贴在完美的耳垂上,分外刺眼。她仔细回想自己穿耳洞的原因。当时村里的老太太手捏绣花针,已经给几个小女孩穿了耳洞,并用茶叶梗穿插其中,预防溃烂。她们都说根本不疼。桑桑感到好奇,不相信针从肉里穿过去会不疼,如果不是疼,会是什么?

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留下了耳洞。桑桑慢慢地对它产生了厌恶,后悔像后园的荒草,一下子蔓延到了台阶,草茎上结着干瘪的果实,擦到皮肤就发痒。她幻想耳朵是泥,揉一揉,耳洞就平复了,重新像圆润欲滴的水,完美无缺。但事实并不是梦,醒来就会消失,桑桑的幻想从来没有实现。她穿了耳洞,从来没有戴过耳环,穿耳洞并不是因为喜欢戴耳环,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戴。穿耳朵不是疼,而是悔,就像和鲁一同的那个晚上,前者挖空了肌肉,后者凿空了心灵,两者都是覆水难收。

去益阳市教师进修学校,要走过几里长堤,穿过简陋的兰溪镇,在镇的另一边,有个简单的公共汽车站,搭乘简便的汽车,约行驶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车站里原是卵石地面,没多久卵石变泥球,天晒扬土,落雨泥泞,每一辆车都从泥巴堆里打滚出来的,连玻璃窗上都溅了黄泥。车里的座位除了落屁股的那一块被磨得干净以外,椅脚椅背都是泥,车厢里泥沙更厚,夹杂果皮纸屑,蹂躏得面目模糊。车一路经停白家段、腰铺子、七里桥等数个站点,车换档时犹如破嗓子咯吱怪叫,还要避开横过马路的牲畜、行人,遇到车会减速,或者让行;有时候两边都是田野,有时农民房建得像两堵长城,蒙灰失色的墙壁上涂着“计划生育好”、“一胎上环,两胎结扎”以及“喝红桃k补血”之类的排刷大字,另有大米加工厂、陈记牛杂铺、为民代销店等面目正经、带有商业气息的招牌,所有这一切显示出时代的粘滞感,似乎要挣脱与发展,又像是安分与退缩,与刚到进修学校的桑桑一样,仍然混沌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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