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22)

这条路走熟了,桑桑也熟了。进修学校快毕业,桑桑与正在五中读高三的初中同学乌获君好了。五中就在兰溪河畔,离兰溪镇几百米远。某个周末桑桑回家,经过五中,在长堤上碰到乌获君,才知道乌获君一直暗恋她。桑桑因鲁一同事件后,埋头读书,遵照母亲的意思,考了教师进修学校,较为轻松地跳出“农门”,晃眼便成了城里人。再次碰到乌获君时,桑桑才发现自己一直喜欢他,几年不见,他变得瘦高清秀,一副书生气派。

乌获君家里穷,住的是泥砖墙的茅草屋,但乌获君长得不像茅草屋里出来的人。他干净利索,书念得好,人长得也好。桑桑把乌获君带回家时,母亲很高兴,觉得乌获君比长沙知青俊,又以为他是桑桑城里的同学,更觉得事情完美。即便桑桑告诉母亲,乌获君是邻村的人,母亲也赞赏乌获君会有大出息,没有反对桑桑和乌获君好。母亲有母亲的想法,乌获君读高三,成绩不错,是值得期待的,一旦他考上大学,就是一名大学生了,作为中专生的桑桑,明显略有高攀。不过,在益阳这块地方,女中专生找男大学生,女大学生找男研究生,是约定俗成的,反之倒是怪事。

乌获君的母亲砸锅卖铁供他读书,出嫁了的姐姐为他也是不遗余力。乌获君懂事早,熟得也早,与桑桑谈恋爱知道应该克制,但少年终不如已婚男人那样收放自如,且越克制越热烈,还是乱了阵脚。桑桑周末偷偷到五中堤边上会他,面朝兰溪河,背对杨柳岸,把手言波光粼粼的童年,以及蓝天般广阔的希望与生活,有趣得像鱼跃出水面,鸟落在枝头,云探头入水,时间溜得飞快。乌获君叫桑桑等他,他一定能考上大学。桑桑说不管怎么样,她都等他,她低头说了一个字,他没听见,她便用树枝写了一个单词:love;他在后面添了一个:forever。

有一次,桑桑来会乌获君,在兰溪镇看到鲁一同,手抱孩子,胡子拉茬,完全是中年男人的潦倒相。桑桑躲起来,脑海闪现从前的一幕,又飞快地消逝了。她感到过去的自己无比荒唐。她居然会跟鲁一同到了他家里。他什么也不表白就占有了她。她半夜三更在长堤上奔跑回家。那晚的月光白得瘆人。她知道,自己未曾爱上他,现在连熟悉感也谈不上,完全陌生,但感到那晚湿透的衣衫还紧贴在身。桑桑原以为鲁一同不在镇里生活了,当她再次碰见他,他手抱孩子,胡子拉茬,她吓了一跳,她感到他是兰溪镇里的阴魂,兰溪镇像座坟墓一样,在她离开村庄到城市,在她从城市返回村庄,在她与乌获君约会时,她都必须穿越此地。桑桑强烈反抗自己的这种情绪。几年过去,他萎靡了,她鲜活了,她已经不是当年的乡里妹,不久就会是一名老师,她为什么要怕他,兰溪镇不是他的,她无需为躲避他绕道而行。

再碰到鲁一同时,桑桑身材挺挺,一米六三;桑桑鼻梁高翘,亮出年方十八的鸭蛋脸迎面而上。她觉得鲁一同看到了她,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似乎马上就要认出她来。当他漠然移开视线,桑桑知道他认不出自己了。她一面为此高兴,一面又觉悲伤,不知道一个男人需要经历过多少女人,才能忘记他经历过的女人。桑桑多年来一直努力忘记,却始终难以磨灭的那个晚上,似乎随着鲁一同的淡漠轻易地消失了。仿佛被那个夜晚的恶魔释放出来,使她重新来到人间,她对自己也陌生了。那个晚上因此像某块砖头隐没于城墙之中,太阳在兰溪镇的上空,照亮了所有的阴暗角落。桑桑穿行于明媚小镇,心情明媚。

不太明媚的是,乌获君高考落榜了,桑桑一天都没法隐瞒,分数一出母亲就追问过来了。母亲先是替乌获君惋惜,这样的结果太出乎意料。母亲的惋惜是真诚的,甚至还红了眼眶,与其说是为乌获君,勿宁说是为了桑桑。乌获君早就傻了眼,痛苦难当,一方面是辜负了家里的期望,另一方面是他和桑桑之间隔了一条无形的银河,有愧于桑桑的爱恋。桑桑则自责她影响了他的学习,安慰他重读再考,她依然等他。乌获君说他不能重读,他重读就不是人。桑桑不喜欢他说气馁的话,重读生是坚持不懈不服输的人。乌获君还是说打死他也不重读,就算是失去桑桑,他也不能重读。桑桑说考大学是个人的事,人的未来和命运靠自己把握,就算是失去我,你也应该重读。乌获君眼圈红了,头扭到一边,对河水说,上不上大学对我不重要,对你重要?桑桑气道,乌获君,难道你忘了你家里送你读书付出的代价?你就以这样的态度回报她们?乌获君转过头,眼泪落下来,桑桑,正因为这样,我不能再重读了,我不能再让我妈苦,不能继续让我姐偷偷卖血供我了。我想去当兵,考军官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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