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37)

律师讲电话时,女人总会避开,像一件家具那样安静地摆在某处。她感到和律师之间隔了千山万水。有一阵子律师想要孩子,两个人年纪都不容拖缓,他甚至提到行贿买通医生违法操作,让女人接通输卵管后躲起来怀胎生子,初略预算后因行贿数额太大以及违反计划生育的巨额罚款等原因作罢。律师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度让女人同样想入非非。不过,女人的梦想升起与破灭总是同等容易,同样不留痕迹。

女人慢慢意识到,和律师纠缠不清的,不止李姓妇人一个。

墙上那把旧二胡还挂在原处。女人擦拭灰尘时,弄断了琴弦,当时就心生不祥。现在看来,兆示是准确的,她和律师之间已经断开了。她不想再生孩子,尝够了养孩子的苦头,只想找个不拈花惹草的城里人清静生活。女人不因这五十平米空间里的空气与光线感到不快,却被打算离开律师的念头扎刺,眼圈立刻红了。

电话里的女人给律师留下满脸怨怒,小眼睛完全被老谋深算的神情占据,面部各处的皱纹像召开秘密会议般严肃聚拢。女人感觉他浑身散发看不见的冷雾,她对他的怕突然变得纯粹。

中介所的胖妇人已经认得女人了,老远看见女人过来,扯着嗓门拉长音调跟女人打招呼。中介所是个五六平米大的地方,摆设拥挤热闹,桌面的玻璃底下压满名片,浸透了汗水的笔记本被翻得发蔫。墙上挂着街道办颁发的“优秀个体户”奖状、个人表示感谢的锦旗、工作规章制度、收费标准。以奖章与荣誉为背景的那张椅子,是胖妇人固有的工作岗位。她屁股一坐下去,和善与认真的工作态度便从她的脸上浮起来。

女人翻动发蔫的笔记本,胖妇人含笑夺过去,顺手送进胸前的抽屉,撑开两肘,双手十指交叉,问女人的工作情况。门口行人的影子打女人面上一闪而过,女人朝外睃了一眼,说没意思,想换了。胖妇人皮革般黑得发亮的脸上两坨腮红,滋润中却混含着岁月风霜。她前倾身体,桌沿嵌进她胸前的肉。她十分欢喜地看着女人,口齿流利地背出工种和月薪,重点强调欲招保姆的退休老干部丧妻五年,家底殷实,儿女在沿海地区混得阔绰。女人正要问询更多,手机铃响,胖妇人闻之满脸诧异。女人颇为费劲地从包里摸出老款男式手机,律师曾用过两年,表面刮磨得斑驳。女人并不知道,自己于律师犹如鸡肋,弃之可惜,咽之卡喉。律师一旦发现女人出门,他便丢魂似的寻找。律师戏称联通信号是“喂……喂……操”,节约起见,仍是给女人买了联通卡,充了几十块钱,以便能随时联络到女人。

女人“喂”了两声,听不清,两步跨出中介所,前后左右挪了两步,转几个半圈,总算听见了律师的狂躁声音。为避免讯号断开,她保持一个相当滑稽的姿势不动,两条腿分得很开,侧身怪异地倾斜,像从窗口探身和别人说话。女人的应聘保姆的想法立即被律师的电话瓦解,她像一只归巢的鸟那样,以最快的速度、最甜蜜的心情回到律师的身边,只说去了在酒店工作的老乡那里聊天,遭律师一顿数落,责怪她和那些“低层次”的人一起,“太容易学坏”。女人听了不觉得刺耳,倒有些夫贵妻荣的娇。对未来生活的幻想,就像律师嘴里吐出的烟,袅袅升腾。

离婚的事悬而未决,女人在律师怀里难以踏实。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望向窗格子外阴沉的天,直到雨点落下来,才爬起来去收衣服。在露天阳台上,女人听见律师的电话响了,楼下的摩托车喷出青烟和噪音;街上的人撑起了伞;一个少年在雨中奔跑……女人忽然想自己的儿子了。大儿子曾来过一次电话,说他找了女朋友,打算过一阵带回来订婚。女人只道是男人唆使儿子骗她回家,没有当真。后来听冷姓妇人说起自己未来的儿媳妇,那个可怜的女孩父母双亡,长得高挑,皮肤白里透红,是上等货色,女人心里便不是滋味。儿子订婚,爱情得不到母亲的祝福,不免把情感完全偏向父亲,对母亲冷漠起来。至于小儿子,在厨艺学校学习,除了找女人要钱,也难得说话或见面。

女人一阵清冷,感到周遭漆黑,只剩自己贴着地面飞行。

律师与女人谈起未来,要女人去学技术,比如电脑。女人没信心,更没兴趣。律师便说她好逸恶劳,总想不劳而获。女人不辩驳,心想自己一把年纪,脚笨手笨,怎能和小姑娘比拼。律师滔滔不绝,女人如事实一样沉默,面带微笑从无异议。她崇拜律师的知识,但是,律师的傲慢与霸道带给她屈辱感,她自认低他一等,却不能忍受他语调里的鄙夷。不过,一想到律师快奔六十,日暮旦夕,雄威不了几年,女人心里就平衡舒坦了,并涌出某种小姑娘似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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