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5)

二妞回家时走得飞快。在旧木桥上,她故意大力地摇晃了几下,听到群鸟乱叫的声音,她很快活。她采了几枝野花,扔进背篓里,用溪水洗了一把脸。溪水从没清澈过,她看见自己的脸,很瘦,微微突出的额头非常饱满,黑辫子很长,发梢扫到水面,和水中的辫子连到一起。看见溪边的家时,二妞放慢了脚步。由木头横七竖八地搭建的房子,歪歪扭扭,木头已经发黑,破破烂烂,整个房子像一堆废弃多年的东西,随时就要坍塌。只有房顶飘起的炊烟,才证明还有人居住。

磨磨蹭蹭的,现在才回来,死哪里去了!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

二妞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递给母亲,低低地说,死了就回不来了。

还顶嘴?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是劈手夺过二妞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二妞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她不习惯喊“妈”。

哟?家里养不活你?要到外边去野?母亲的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

不是野,是给你挣钱。二妞没敢高声。

母亲的头又探出来,脸部浮肿,神情柔和,夹杂惊奇。

真的,镇里白粒丸店的吴玉婶跟我说了。二妞说。

一个月多少钱?母亲漫不经心,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

我忘了问。

每个月交五十块钱回家,其他的你自己留着。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

二妞松了口气,侧身进门,身影立刻被房间里的阴暗包围。

白粒丸是小镇一绝。每天,二妞要将十五斤大米磨成粉末。石磨很小,要把米磨成粉末,必须推磨速度匀称。白粒丸味道好,一半功劳在于米粉磨得细。二妞磨米粉时默记老板的叮嘱,不敢有丝毫大意。白粒丸的其他配料的配制,都是由吴玉婶自己完成。据说配方是吴玉婶祖传下来的,也曾有人不断地来吃,然后回去效仿,终不是一个味道。丸子洁白滑嫩,比二妞的小拇指还要细,一碗大约六七十颗,丸子隐约显露在汤水外。汤是酱色的,漂着葱花、辣椒末、胡椒粉,还有二妞不认识的作料。

兰溪河穿过小镇,在两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长,像美女的腿。断桥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条修腿的膝盖部位。膝盖以下,兰溪河微微转折,向西延伸,在这微曲的膝盖弯里,总是停泊着十几只乌篷船。乌篷船很小,基本上是兰溪河上捕鱼的工具。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夹竹箬,上面涂满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橹,有的一只,有的两只,船头直立一根竹篙,用来定船。有的船里还备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简单的炊具,偶尔有炊烟在船尾飘荡。船与船的缝隙里黄叶漂浮,一层尘屑蒙在水面,女人们踩着船沿,到靠近河心的干净处洗衣服,一荡一摆,使河面漂浮的东西,变得更为拥挤。

在这一溜乌篷船中,并靠一只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长,原先的乌篷,改装成一个木盒子,设有窗户,更为不同的是,船尾还装了发动机,开动时冒出一股青烟,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整个船随之剧烈地震颤。镇里管这只船叫机帆船。它是兰溪镇到益阳县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全镇的人都能听到机帆船发动机的声音,鼻子灵敏的,还能嗅到那股发黑的柴油烟味。

船主张清河,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两年前妻子病故,留下一个儿子。

张清河个子不高,臂粗腿壮,脸上也像河面一样,总是蒙着一层发黑的尘屑。妻子死后,张清河的脸反倒干净了。张清河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他是白粒丸店的常客。吴玉婶总能嗅到他的味,总会从厨房钻出来,和他寒暄几句。

吴玉婶想把整个春天穿在身上。她的衣服囊括了所有鲜艳的色彩。她的衣柜,永远是浓烈的春季。在鲜艳的覆盖下,她的躯体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峦。吴玉婶绚丽的色彩总让二妞感到晕眩。她和张清河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控制得恰到好处,眼神总像阴影拂过水面,忽明忽暗,诡异多变。二妞觉得神秘与遥远,满脑子就会有走旧木桥时,群鸟的嘈杂声。

月亮睡了。小镇睡了。乌篷船睡了。河散发出煤炭、谷物、干草和缆绳的气味。

白天,过时的流行音乐,从理发店的小门面里稀里哗啦挤出来,饥饿的牙齿,把铺着大块麻石的街面,噬咬得凹凸不平。小镇的人和动物的气味、食物、疾病、水、石头、灰、皮革、肥皂、新鲜面包、放在茶叶里煮过的鸡蛋、面条、擦得光亮的黄铜、酒糟、肥皂水、油条和白粒丸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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