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6)

镇上街道不宽。乡下人赶着马车并排行走的话,也就是容纳一二辆马车的样子。但在湖南省,在离益阳西部三十公里外的兰溪小镇,马车罕见,只有人力板车,也就是乡下人用来接送病人、拖送生猪肉,以及运送其他东西的工具。一辆人力板车不过三四尺宽,在街头迎面会车的时候,倒是从容,不过因为有时要避开行人,难免会碰撞到街边的摊位,引起那些卖鞋子、首饰、塑料盆桶、锅碗瓢勺的摊主们或玩笑,或惊恐的尖叫。那时候,摆槟榔或烟酒小柜的老板,灵巧地推动有四个轮子的小柜,脸上就会蒙上一层颇为得意的微笑。

从资江河分支而来的一条小河,名叫兰溪河。兰溪河横穿兰溪小镇,把镇子切成东西两块,而拱形的青石板桥又把这两块连成一体。站远一点看,桥隆起的弧度,像女人不太丰满的一只rx房,如果恰好有一个行人走到了桥中间,那个人就是突起的乳头。

没有人知道桥有多少年的历史,没有人关注与问询过它的存在,与太阳和月亮一样,属于大自然。绿苔沿着水底的基石一直往上长,覆盖了桥侧的青砖,使桥看上去无比没落,但是,夏天的时候,两壁却爬满了青藤,青藤上开出白色的喇叭花,忽然又秀美典雅起来。桥的两端,分立两头石狮子,有雌雄之说,镇里有不少人煞有介事地看过,不能辨别出来;乡下来的人也好奇地摸过狮子的屁股,除了感觉石头的冰凉以外,也一无所获。桥东右侧,临河边上,有一片面积约两三百平方米的枫树林。似乎有些年月了,有的树干像水桶那么粗,就连枝丫也有饭碗那么大。枫树长得不高,春夏期间,树叶茂盛,弯下腰,只能看见林中人膝盖以下的部位。所以春夏间的枫林,是小镇的一个天然公园,是年轻人恋爱的天堂。靠近枫林的房子,在安静的夜间,能听到别人接吻,据说,那混合了激情与唾液,专注并投入的亲吻,像水牛从水坑里拔出前蹄的声音。

桥,叫枫林桥,年轻人私底下称枫林桥为“断桥”。

有一天母亲来到店里,看见浑身上下干净的二妞,喉咙里没有了呼呼拉风箱声音。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白粒丸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亲拍得很响,二妞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你大嫂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无可奈何。

我还要二十天才发工资。二妞低下了头。

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扫光了。二妞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并且吞没一叶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儿,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

母亲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咽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二妞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沓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转身就走了。

黄昏时,二妞抱着钱匣子给吴玉婶盘底,走到吴玉婶家门边,听到一阵咂吧与呢喃声。二妞刚贴近木格子窗户,“咣当”一声,一串干玉米掉了下来,二妞抬脚便跑。

屋里人更是惊慌。吴玉婶一身白肉,扯起睡衣往身上一裹,跑到门边,瞧见一阵风似的二妞,反身闩好门,低下嗓子打狂笑道:“清河,是二妞。”

白天热闹的街道,到夜晚冷清得肃穆,慢慢地沉下去,就像永远不会醒来。偶尔路过的人,只看见梧桐树下,两个灰糊糊的影子。没有谁在意。脚步零落地一路响过去。有时是一双人造革皮鞋,鞋跟把麻石板街敲得很脆,一下接一下,满是节奏;有时是一双被趿着的鞋子,就会吧嗒吧嗒地,很有动感;有时一双脚会没有声息,像一只猫,贴着路面慢慢地移动。人,是镇子里的也好,乡下的也好,都在夜晚向他的归宿走去。

吴玉婶的男人回来了,又走了。

李立高中毕业后闲在家里,把吉他弹得很顺溜。他坚持每天吃一碗白粒丸当早餐,吃完把两毛钱压在碗底,朝二妞抛去顿挫的一瞥。偶尔会请二妞看电影。这一次二妞被李立拉去看生病的同学陆梅。镇子里的房子,里外灰暗,似乎和褐色的木质有关。在屋外能听到屋子里的脚步声。房间里亮的是台灯。坐下来,每个人腰部以下,在台灯的照射中,清晰明亮,而上半身,就镀了一层浓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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