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56)

女人独居。无性久矣。春梦困扰时想起自己还有身体,腿抻至大床的另一侧,蓦地蹬了冷的虚空,便觉一张床比世界还阔,茫茫心似苍穹,望不到头,叫不得苦。人前装模作样地快活,掩饰春梦的冷痕,谈笑不羁,是得人惜的那类女人。“作家”的身份与头衔,背在身上,虎皮似的,唬走了食草动物,食肉动物也只是远远的观望,不敢靠近,女人惟有舔爪子消遣了。若说舔爪子是为了更好的扑向猎物,这场面倒有可期待之处;但舔爪情景,分明是对丰富身体资源闲置的怜惜与幽怨。这便是经验的后果。经验使女人一眼就能判断出猎物的肉质口感;从它奔跑跳跃的姿势认知它的体重与高度;由它嗷叫的声音准确评断出它的年齿;闻它散发的气味,就知道它灵魂的洁净与脏乱……经验使女人心灰意冷,经验使女人对猎物倍加挑剔。

此时,女人这头雌狮,面对散发如此迷人气味的猎物,垂涎欲滴,却只有对自己突然丧失的功击性以及无能为力地追逐深感悲哀。他那么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体态,对雌性的欲望必已熟透,在他缺乏经验的世界里,他将遇到同样缺乏经验的妙龄雌性,他的兴趣是否仅止于此?他理解女人的欲望吗?会向女人开屏吗?女人将如何进入他的世界?女人对他的幻想随着他的手指越来越灵活。在经验丰富的雄性面前,经验使女人翛然自信,此时的经验,却成了女人的羞耻之物。花因风落了一地,叶子正绿树梢,女人甚至想起残花败柳这样的词句来。

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车轮的节奏在催促女人抓紧时间。少女的女人。颓败的女人。斗争的女人。现实的朔风扑灭了所有幻想,陷女人于尴尬。女人不能像少女那样天真烂漫,即便是最漂亮的母鸡也无法如蝴蝶那样蹁跹起舞;也不甘心像他年轻的母亲那样满目慈爱,女人动机不纯。他内心如何看待面前的女人?他完全可以将女人归类为老女人。老女人必将依赖经验,摸着石头小心过河,避免自取其辱。

火车开出十分钟后,一个充满庞大繁杂情绪的女人再次蜕变为“作家”。这个置身事外的身份,在关键时刻起了令人厌恶的作用,女人怀着自卑与羞耻感打算和他搭讪。

你们是学生吧。女人这样问道。女人很愚笨,以女人的经验,完全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不过,女人很快满意愚笨所呈现的缺乏经验的假象,这更接近他的世界,并为他的回答提供空间,他的态度将是女人把握他内心风向的重要航标。

他们一起望向女人,面有浅淡惊讶,但旋即被一种与陌生女人说话的腼腆覆盖。女人突然想起五年前,女人在软卧包间里遇到一个航空学校的少年,相互吸引。女人那时经验匮乏,完全没有具体到雌雄之事上来,相聊甚悦,一夜两床对卧,略有胡思乱想,未敢轻举妄动。经验使人混浊和龌龊,如女人此刻,内心的复杂欲望向清澈的溪流奔逐,另一种品性在阻止女人——当人们以经验自居时,不知还有几人识得缺乏经验的妙处。

我们是运动员。他抢先回答。似是得意的。另一个笑了,继续把玩手机。女人听他说话,魂自丢了半爿。他们是运动员。这并不奇怪。他们的一切外部特征都准确无误地提供了这个信息。他还补充,他们是专业运动员。女人再次雌心蠢动,并且扭捏作态,女人感到自己使用的身份越来越含混不清。

专业运动员呀,是打篮球的吗?女人这样问道。女人是个体育盲,在专业运动员面前,女人乐于呈现女人缺乏经验的世界。经验引导女人维护他作为雄性的自信,再用自己的经验使他节节败溃。

不是。身高不够呀。还是他回答。女人问他有多高。他说一米八九。看他说“一米八九”的样子,女人又丢了半爿魂。他说了一句热,脱了外套,将衣袖捋过关节肘,亮出半截胳膊来。女人的心被烫了一下,兀自热了好几度。女人委实不愿告诉你,他的眼睛如何,鼻子怎么样,他笑的味道,牙齿是否洁净齐整。女人压制内心满载经验的癫狂,佯装寡淡纯真,目光不在他质感可触的肉体上做文章,只是笑道,一米八九,挺高呀,拿巨人姚明相比当然不行,不是有个一米六八的篮球明星吗?打球还是讲技巧的吧。女人这么说着,“技巧”一词产生的歧义在女人内心衍生一种暧昧和下流,女人不由诅咒这种受中年浊男污染所致的低级趣味的思维定势与习惯。女人简直是一股突然卷入清晨的废气,即便他的肉眼看不见这一缕污浊,女人仍然为此羞赧。女人努力使语调口吻符合他的说话习惯,一面嘲笑自己像花枝招展的色衰妇人,或者是春情错乱的花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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