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59)

然而,手与主人将女人排除在他们的经验之外,以沉默拒绝外界。女人被抛晾干涸的河床,心渐失水分,跳动艰难。作为女人的挫败感将女人拉向脏污的下水道,与女人曾经所向披靡的经验混为一体。女人只有让“女人”躲进“作家”的阴影,让“作家”这头怪兽支起庞大的躯体,散发它虚无与神秘的魅力。

女人的尊严啊,女人的企图。

你是做什么的?他问。他一开口,“作家”就地遁于无形,只剩下心惊肉跳的“女人”突然裸露于众目之前,魂如鸟兽逃窜尽散。所幸经验仿如魔法,在瞬间将轰塌的宫殿修葺一新,并涂以别的色彩,灵魂于殿中宝座安放,映着他无以描蓦的面孔。女人忧伤的灵魂笑道,女人是作家。他的惊诧合乎女人的期望,而邻座圆脸女孩毫不掩饰的兴奋满足了女人的虚荣心,她的问题又多了起来。她问女人写什么的。女人草率回答写小说。女人问对面的他,是否知道某某作家。他的摇头让女人沮丧,作家之于他,正如手球之于女人,女人和他是两堵遥对的悬崖峭壁。

圆脸姑娘挤进女人和他之间,说她写作,她问女人叫什么名字。女人略作犹豫,还是说了出来。女人是说给他听的。某一天女人的名字将从他勾魂的嘴唇里迸出来,落进漆黑的深夜,碎成满天繁星。他的嘴啊,那品尝滋味的嘴,会是什么滋味。女人忧伤的灵魂渴望与它作伴。然而,此后女人必须为自己的名字故作矜持。女人掉入自制的夹缝。圆脸姑娘的介入使气氛不如女人意。火车铿锵向前,她不断干扰女人恬不知耻的幻想,阻碍女人对他的试探与撩拨。女人同时又对她心怀感激,她使女人得以展示“作家”的身份,卑微心态由于她的崇敬而骤显尊严,这正是女人欲向他呈现的。女人告诉圆脸姑娘,女人刚出了一本书,叫《缺乏经验的世界》,明天下午在书城签名售书。女人问他是否有空来看看,他斜嘴一笑,说恐怕没有时间。女人横下心问这么小就找女朋友了?他也不客气,说当然,年纪不小了。女人在自己的脑子里翻了一个跟头,问她也是运动员么。他说花样游泳。女人想到花样年华。毫无疑问,那是一条美人鱼,腰柔臀美,波光粼粼,清水出芙蓉。女人又无话可说了。他将蓝瓶饮料喝得见了底,空瓶在他手中顺时针转了一圈,滑进垃圾桶。

看他那天使般光芒四射的脸,教女人如何舍得坏了他?

在白衣少年面前,女人越发感觉经验的堕落。经验与女人相连,比政治和哲学与女人结合更令人戒备。它们掩盖了女人身上天然的气味,那种小鸟依人鸟性十足的女子,冷不防就能把你身边的东西夺了去。她们就像动物界的母羚羊、母斑马、母梅花鹿,以及那些具备水汪汪性质的柔顺眼睛的物种,在被强食和被保护之间,没心没肺地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回到女人自己的问题上,女人既已为经验所困,将何以为继?女人是否该摒弃经验,赤心无为?颇耐经验并非海绵吸收的水,可以拧干,它渗透,完全控制了女人的思想,女人惟有掩饰经验,在肉身蓬勃的动物界,真诚地使诈。

有经验的女人内心兵荒马乱,年少的他却是越发从容。女人把自己想成一只闭合坚贞的蚝,当她袒露内心嫩滑的羞涩,却发现她不过是遭遇了一名食客,耻辱感从脚底爬上来,像跳蚤那样东咬西叮,令她瞬间体无完肤。倘若对面是个中年雄性,她与他的气息间便会有天然的默契,无需拐弯抹角的投石问路,无需故作单纯地掩饰经验,她可以直接夸他长得很帅,很性感。她和他开玩笑,智趣毕现,旗鼓相当,顺其自然地要了他的电话号码,之后的故事,不难想象。

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到达。女人的心里仿佛战争后方的医院,嘈杂无章。走廊里脚步声零乱焦灼,大呼小叫声急促紧张。车轮滚滚炮声隆隆的背景下,抬进来一具血肉模糊躯体。那是爱情,伤残的爱情失血,昏迷不醒,脑海里留着经验的弹片……他在死去,他在求生,气息微弱却不失顽强……女人期盼自己的双手派上用场,把自己的血液献给爱情的躯体……把一切都给他……抛开可耻的欲望,取出经验的弹片……把自己的生命拿去,救活他!

写本书能挣多少钱?他对女人说话。他的眼睛也对女人说话。黑夜,点缀星光。月桂树迷蒙的影子。女人走出嘈杂的医院,望着他。生机勃勃的春天,人面桃花,诱惑她,怂恿她去坏了他。她满脑子落红飞舞。

女人这么说道,书是按版税计算,目前为止,拿得最多的书是德文版,两万欧元。女人略有夸张,但不过分。女人望着他的手机,如何才能显示女人的来电。他轻“哦”一声,令女人瞬间看低自己。使用“作家”身份,已自溃败,倘又添上金钱的筹码,只剩淫贱与庸俗。圆脸姑娘在十分之一秒内将两万欧元换算成人民币,惊羡的神态将女人几欲趴下的自信提起来,女人原地端坐,暗自消化沮丧,直到卖报的列车员打散心头郁结的东西。作为掩饰,买了一份报纸,迅速翻完扔进垃圾桶。终点越来越近。他的手机滑到女人的面前。他撒手不管。女人想,他在暗示什么?我该怎么做?拿起它拨自己的手机号?假装欣赏它,再随意问他的电话号码?躁动中的女人沉默软弱,最终以虚假的矜持败在圆脸姑娘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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