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8)

端午节的时候,悬挂的艾叶和菖蒲都风干了,香气更浓,镇里人用艾叶熬成水喝,可以治咳嗽;再用艾叶菖蒲一起加水煮了,洗个澡,有祛百病的说法。小镇人早上就开始煮艾叶菖蒲水,热气如烟,从各家门口或者房顶游出来,像姑娘的裙子摆来摆去。艾叶草的味道越煮越浓,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叶的清香中夹杂棕叶香,还有一并磨入米粉做粉蒸肉的八角香,令整个小镇都香喷喷的。

然后天气热起来,迅速进入炎热的夏季。

二妞听熟了一首名叫《九九艳阳天》的歌。隐约听懂歌里面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爱情。十八岁的男孩子当兵去了,一去不知归期,那个叫小英莲的女孩子痴痴地等,坚决地等,好像歌词写的那样:哪管它十年八载,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转。每次听这首歌,二妞就会想象那“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情景。那条河,应该是像兰溪河一样,河里乌篷船零散地漂浮,船沿上并排立着一种叫鹭鸶的捕鱼鸟,细脚伶仃,或者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儿,嘴衔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回到船舱。十八岁的哥哥是否胸佩红花回了家转,小英莲是否嫁给了他?二妞揣测某种结局。比如,十八岁的哥哥,他革命牺牲了;十八岁的哥哥,他一去无音讯;十八岁的哥哥,他胸佩大红花回来娶了美丽的英莲;十八岁的哥哥,他变心了,把等他的小英莲忘得一干二净。

二妞伸出手指头,把录音机关了。

哎,怎么看见我们来,就不放啦?郭山的脸不歪,笑得似乎还有些讨好。另有一双陌生人的眼睛。二妞低了头,那双眼睛的黑亮,还闪过一丝诧异。

哦,我……我没看到你们来了。莫名其妙地,她慌乱了,脚指头踢到了凳脚,忍着疼,也不好意思去抚摸。陌生人像熟客,径直往厨房去了。

西渡,你到外面去,这里脏,油烟味多。吴玉婶把陌生人推出来。

妈,你天天在厨房忙,我待一阵子算什么。陌生人退出来,比吴玉婶高出一截。

二妞突觉尴尬,立在原地,又觉得自己很笨拙,于是进了厨房,耳朵侧听外面的声音,将汤勺在锅里弄来弄去。

二妞,二妞!吴玉婶在外面喊。

哎!二妞在里面应。

二妞,你出来嘛。吴玉婶笑,大家都在笑。

二妞觉得他们一定说了她什么,更加害羞。

有人进了厨房,二妞以为是吴玉婶,低着头,也不敢拿眼睛看她。但立刻嗅出气味不对,吴玉婶身上是花粉的香味,即便是在厨房,那种花粉的味道,也不会被其他的气味所遮盖。而进来的这个人,身上有股汗味,但是干净、特别,像一只切开了的青苹果。二妞慌乱地抬起头,迅速地扔下了手中的勺子。

我妈说你很能干,帮了她很大的忙。西渡的身体挡住了门,横在狭窄的厨房过道上。

她像一只被逼到墙角,进退无路的猫,索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但看他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怎么不到外面去呢?现在厨房里没什么事情嘛。他又说。

我……我……外面……有事吗?她结结巴巴地说,好像到外面去,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他觉得她说得很有趣,她是顺着他的话来推理的。她差点把他问倒了,就笑出声来,并且侧过身子,好让她从他身边走出去。她死死地盯着那条被他占了一半的通道,心里测量,并考虑在不碰到他身体的情况下,顺利走过去的可能性。虽然是极为小心,她还是碰到了他。她的肩膀碰到他上衣左侧的口袋,口袋里的东西很硬,她想可能是一支钢笔。那一刹那,她闻到苹果心的味道,她有片刻的沉醉,甚至想张嘴咬上一口。

夜晚的断桥热闹了,欢声笑语砸在平静的兰溪河里,断桥就摇摇晃晃的了。

喧哗掩盖了枫树林里水牛从泥泞里拔出前蹄的声音。水牛从泥泞里拔出前蹄的声音覆盖了当局者的耳朵。凡进枫林的人,都是渴望去创造那种声音的。没有获得资格的,不得不在断桥上苦心地经营,耐心地培育,眼睛不时羡慕地向那片枫林扫去。也有不怀好意的,急功近利的,带着初识的女子进了枫林,往往是溃败而出,当然,也有个别一拍即合的,迅速地产生出一些故事来。

西渡在断桥一出现,不断有人喊他的名字。有的递烟,有的递槟榔,有的拍他的肩膀,对准他的胸膛擂上一拳,以示兄弟情谊。

西渡一来,断桥丰满了,兰溪河的水丰满了,二妞的心里,也丰满了。

西渡身高一米八,在南方的小镇很是罕见。他走在街上,二妞就觉得小镇的木房子矮了,那木刻版画一样的夜景,变得生动而温馨。他是流水。她是石头。他只是从她身边走过。他没有时间和她说话。他卷走青苹果的气味。他留下青苹果的芳香。她满心、满脑子的失落。她赌气,不再去断桥了。不过,几分钟后,她依然出现在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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