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31)

门是敞开的,房间里没有亮灯,二妞站在门槛外边喊陆梅。刚喊两声,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咳嗽。她听出来了,还是那种拖长音调地咳嗽,尾音在嗓子里震颤。

谁喊梅呀,进来吧。苍老的声音像拖布拖过,留下一道湿漉漉的印痕。

是我,老奶奶。二妞一边说一边跨进门槛。她记得老奶奶的房间,在陆梅房间的左侧,因而走几步后,往左边摸过去。屋子里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屋子里只是比夜更暗的夜。

老奶奶,我是那个没有生辰八字的人。二妞摸索着前进,希望从老奶奶的声音来辨别她的方向。老奶奶的嗓子里卡着一口痰。二妞顺着墙摸过去。墙是木板的,木板一块接一块,中间那一段很光滑,很凉,像石头。她想,老奶奶在这房子里进出了几十年,是她的手把木板摸成这样。老奶奶闭着眼睛生活,她的手把许多物件摸得无比光滑。比如那把竹椅。二妞的脚踢到了门槛,她知道,跨进去,就到了老奶奶的房子里了。她还记得梅的话,往前走五步,伸出右手,就能摸到一把椅子。但是,这一次,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的手并没有碰到椅子的冰凉。她不敢再往前走,她怕入侵了老奶奶的地方。于是她在黑暗中拼命划动右手,像个溺水者。

再往前走一步,梅她没和你说过,要走五步吗?老奶奶说,声音像风吹动糊窗的纸。

二妞又向前跨了一步,伸出右手,探寻那把冰凉的椅子。

左边,椅子在你左手边。老奶奶又说。原来那股酸腐的气味消失了,二妞闻到丁香的味道。

两天了,打雷,下雨,我知道你会来。老奶奶说。

噢?黑暗中二妞张大了嘴,一只蚊子冲进嗓子里,她一阵咳嗽。老奶奶在哪个方向,她判断不出来。屋子里潮乎乎的,像进了地窖,阴冷使二妞浑身哆嗦,在外面行走时的汗立即凉了,并且凝结,身上像裹了一层纱。

夏天来了,断桥热闹了,多少年前就这样,欢喜的,悲伤的故事,重复不断。老奶奶似乎在梦呓,平淡苍白的声音拒绝任何听众。

你是来取你的婚姻之命的。上一回,你不是诚心要算,心不诚,算不准。这一回,你不一样,我听见你的心,在为一个人跳得很急,很乱,它快蹦出你的胸膛。老奶奶捏住二妞的手,枯硬的手指,像根树枝,完全不像上次那样,冰凉却指尖柔韧。

是的,是的,我不知道怎么办。二妞被她捏得很不舒服。

你和这个人,门不当,户不对,你不知道他怎么想,他会不会只是一颗流星,划过你的生命。似乎是获得了所有的信息码,老奶奶松开了手。

黑暗中流淌着水。水流过去。

水在黑暗中流淌。水淌过来。

沉默里好像会爆发什么。胸起伏的急促起来,风箱开始呼呼抽动。二妞一只手捂住它,压住它,怕它被突如其来的结论撞疼,或者,防备其他任何东西带来的刺激。

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看不明白,看不清楚,好像是他,很高啊,他在桥上朝我走过来,他在犹疑。啊,他又掉头了,背对着我,好像是这样,我看不太清楚,唔……嗯……好远。你的命很硬。啊,他消失了,桥上是空的。老奶奶嘟囔着,她的字句都是抖出来的。二妞觉得她浑身都在抖。她也觉得冷起来,胸口那台风箱抽得更响。她不由双手抱紧了自己,她的皮肤上爬行着湿漉漉的东西,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吸收了这股冰冷的气息,全部向胸口涌聚过去。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时辰不对,时辰不对啊,我看不清楚,你的婚姻,很朦胧。像你这样,没有生辰八字,就必须找一个凑巧的时辰,那样,你的婚姻之命,在我眼前就会像打开电灯那样明亮。不行了,不行了,我很累,很累,改天再算。老奶奶也呼哧呼哧直喘气,好像刚爬了二十层楼梯。二妞又听到金属的碰撞声,轻微的,老奶奶肯定在挥手逐客。

大晴天一个接一个。太阳落下去后,热量从麻石板上散发出来,使小镇的空气像水中一样憋闷。人像待在蒙着塑料的温室里,恨不能将天戳出个洞来透气。只有断桥上的石狮子总是凉的。热得受不了的年轻人,跳进了兰溪河里。游泳是痛快的,顺便也洗了澡,解了酷热,所以从太阳落土,一直泡到月亮出来,迟迟不愿上岸,因而成了岸上人眼里的景色。水里的人对着岸上吆喝,故意扑腾出很大的浪花,岸上的对着水里的喊,说桥上有乖妹子,快上来啊!都是熟人,喊完各自大笑。于是,在河里洗澡的,继续洗澡,在桥上乘凉的,继续乘凉。

盛可以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