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90)

大鼻子顶着“博物馆”上厕所去了。你别去猜他撒尿时用不用手去扶,他烟囱一样的两个鼻孔,肯定是成倍地卷进了秽气。我说远了,我想趁这机会告诉你们的是,我打八岁起,就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从此不留半点益阳口音。听过益阳话的人应该知道,益阳话听起来,像开动手扶拖拉机,不用卷舌头,“地址”说成“地此”,“湖南”就是“吴兰”。那时学校老师上课都用益阳话,连朗读课文也不例外。我从一年级开始悄悄学习普通话,经常看黑白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暗自操练舌头,我天生会模仿。我跟所有人都讲普通话,老爹老妈羞愧得不敢抬脸走路。那时候我不说“×你妈妈”之类的口头禅,比小姑娘还要干净斯文。应该说,老爹还是遗传了一些优秀品质给我。人家以为我的普通话是老爹教的,这里我正好澄清一下,我老爹跟随毛主席,喜欢毛主席的语言,毛主席的腔调。

我对父母的事情,远不如田甲了解得多。田甲比我大十岁,像我老妈那辈的人。

我这么一说,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例如,我老爹、老妈、田甲还有我,唯一共同干过的一件事,就是一起吃饭,我们家总像是在谈判,老妈和田甲一方,老爹和我一方。不扯远了,大鼻子和竹笋已经各就各位,竹笋耸了那么一下,坐定了,马上要用严厉的眼光拴紧我了。顺便说一下,大鼻子质疑我,就是因为我说普通话,他认为我不是益阳人,他还忍不住夸我普通话讲得好。我不是外地人,也不知道外地的样子,连长沙都没去过。

“请问……你们去过韶山毛主席的家乡吗?”我想跟他们聊点什么。大鼻子忘了拉裤子拉链,红内裤挺扎眼的。我考虑要不要提醒他。但一会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露出红色内裤的特殊窗口,可以供我不时消遣一下。

显然,我的问题把他们难住了。大鼻子沉浸在短暂的回忆中。竹笋眼珠子转了几圈,在原来的位置停下来,脸上的责任感里拌了一些羞涩,迅速催生出一个新鲜的品种来,就像杂交出来的水果,说不上名称。

“我见过……毛主席。”大鼻子好像大病了一场,声音和身体很不协调。我知道,他正在我这样的少年面前挣面子。我故意表现巨大的惊讶,完全不在意夸张表情使我看起来狰狞,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大鼻子。

大鼻子见我上钩,慈祥地笑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懂吗?比你成为一粒精子的时间早多了,小鳖。”他叫我小鳖,仿佛还摸着我的脑袋,手指像一群笨猪崽。

“文化大革命,我知道呀。听说去哪儿都不用花钱买票,比现在好玩。”我对文化大革命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死了很多人。这本来是我老爹的职责,他到死也没有提过半点“文革”的事。

这时,一直沉默的竹笋,脸上杂交出来的新品种弹出了叶子,开出了花,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他把这果实挂到我眼前:“老实说,你父母怎么死的。”

第03节

×你妈妈,让一个孤儿来讲父母的死,缺德,这跟你们的事情有关系吗?我在心里骂。其实我蛮高兴的,他们扯得越远,越不能获得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能他们也有点疲软,失去在我身上寻找信息的耐心,想就此消磨时间也不一定。我看见竹笋摆好了记录的姿势,手指尖又钝又圆,比手指本身大了很多,就像五个长着大龟xx的小弟弟。说句公道话,我不得不承认,竹笋是完全称得上可爱的人。我保证搜肠刮肚,翻出对老爹老妈的记忆,满足竹笋那群长着大龟xx的小弟弟。

你也听听吧,我正跟你讲的故事,少不了这些内容。记不太清楚了,大约是十岁的时候,我还在学校呢,突然接到老妈死了的消息,老爹在老妈碗里下了毒,他被抓了。在精神病院当护士的田甲,对我用三句话概括了这件天大的事情,还说她告发了老爹。老爹不久就被判枪毙了。

枪毙犯人那天,人们兴奋得像是过节,到处议论纷纷。我朴实诚恳的老爹,在“文革”中当过革委会主任,春风得意了好几年。但是,“文革”结束后(也许没结束)老爹就装病退职了,离开了学校,进山里砍楠竹,编做桌子椅子,或者小动物。我记事起,老爹就是一个民间手工艺人了。他的脾气很倔,除了沉默,就是暴力,弄得家里阴气沉沉。我后来听到老爹当革委会主任时的事情,比如老爹毁掉了别人的前途,结了不少冤家……还有人说老爹趁机夺人妻子——我不相信这个,这是对老爹的污蔑。也有那有名有姓的事,说老爹把一个姓张的画家整惨了。原因是画家在乞丐的下巴画了一颗痣,老爹认为他侮辱毛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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