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405)

许是幼童笔力拖曳,某些勾连的线条,飘摇迤逦,恍如雾气。

许多许多年后,云南曲靖的密林里,连绵的树刺向天空,留下的空隙鸟也无法飞过,满地如蛇盘曲的藤蔓,纠缠着千年老树的根,cháo湿,yīn暗,幽深。

还有那浓厚如帘,突如其来的白茫茫大雾。

我立于雾中,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白日也可以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传来沉重的喘息,如yīn魂盘旋在头顶,然而分辨了许久,才恍然那只是我自己的呼吸。

然后突然想起,这幅场景,我见过。

在三岁的画里。

一生噩梦,从此始。

※※※

四岁那年京城的冬来得疾,十月天气,已飞絮扯棉,遍天的雪下个不住。

我便是出生在这样的天气,我的生,娘的死。

爹爹抱着甫出生却不哭不闹的我,叹一声:“冤孽。”

他缓缓抚过永久睡去的娘的脸庞,看看睁大眼睛注视他的我,又望望窗外碎晶裂玉的雪花,微一沉吟。

“就叫舞絮吧。”

舞絮,很美的名字,可若是一个人的命运,当真如那飘舞的飞絮,游丝无定,无所托寄,却不是件美好的结果。

只是彼时我不知。

我只是无由的喜欢所有下雪的日子,喜欢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gān净。

缠了爹爹出门去,不多时,我便抱了一大捧的面具糖人零食玩具,连风氅的小小连帽,也被我偷偷塞进了几个糖葫芦。

爹爹一直是疼宠我的,那般溺爱的程度,似是要将一个人所能付出的全部心力,都毫无保留的献将出来一般。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识穷天下,jīng通术数的爹爹,早已推算过了爱女的命运,并在无数静夜唏嘘难眠,试图寻出办法逆天改命,然最终,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命定的安排。

所以他,努力的努力的对我好。

我们转过一个街角,我跳跃的步伐太过激烈,帽子里的糖葫芦,滚了出去。

我奔过去拣,那糖葫芦骨碌碌滚得很快,顺着石板路的fèng隙,滚过一个弯,我追过去,却发现一个小小的窄巷。

窄巷光线很暗,我寻不着我的糖葫芦,gān脆蹲下身,一寸一寸的摸过去。

爹爹在巷子外叫我出来,天那么冷,犯不着为个糖葫芦受凉。

可我天生是个倔狠的xing子,要做的事,不喜欢被打断。

我慢慢摸过去,很冷,冰凉梆硬的感觉,从指尖直到心底。

直到我触到一个更冷,却不那么坚硬的物体。

我愣一愣,没出声,缓缓缩回手,想了想,又伸手,摸了摸。

然后我回头,唤爹爹。

“爹爹,这里有个冻死的人。”

那是我和近邪,第一次相见。

他那年五岁,家遭大变,流落京城,冻饿将死,堪堪遇上了为个糖葫芦不依不饶的我。

救醒他的那一刻,我爬上榻去,盯着他的眼睛,问他:“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打算以后怎么报答我?”

他沉默,乌黑的眸子里像是沉入一泊深水,远而冷,却又泛着细碎粼光。

很久很久以后,在我等得快睡着后,我听到他轻轻的回答。

“一生保护你。”

近邪的身世,我后来知道了,他是当年因讥馋汪广洋而被李善长和我父亲弹劾,而被处死的中书中丞杨宪的侄子,杨宪弟弟杨希圣是个风流种,在花楼留qíng却结了果,等到那可怜女子带了儿子来认亲,杨家却已败落,靠山杨宪被杀,杨希圣净身出户,一家落魄京中陋巷,这女子,甚至连杨希圣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大妇乱棍打出,这女子被打成重伤,认亲信物也被毁,挣扎找了到在远处等母亲带来好消息的儿子,递给他贴身藏着的“定qíng”丝绢,一句话未说便香消玉殒。

近邪一滴泪也没流,变卖了小包袱内仅有的几件厚衣,薄棺一口葬了母亲,便自己去找父亲,他却没上过杨家门,哪里去找?数日未食,天降寒雪,身上仅剩单衣,他只能在陋巷里等待死亡。

然后遇上了我。

了解他身世,我立即偷出他的丝绢,烧毁了这唯一能够证明他身份的物事。

因为杨家败落,他才被拒之门外,流落将死,这因果,说到底与当年爹爹弹劾杨宪有关系。

我要他忘了他的身世,忘了自己那个狠心的父亲,他虽然冷漠,心却柔软,我不要他将来在亲生父亲和深恩师父之间左右为难。

那么,那些罪业,那导致他和亲生父亲终身不得见的罪业,便由我来承担罢!

※※※

近邪从此陪着我长大。

虽然后来来了扬恶,弃善,远真他们,然而,近邪永远都是离我最近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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