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出书版)(146)

皇帝一定很想知道杨楝放出来之后,会去见什么人。说不定这一晚上派出来跟着他的锦衣卫里面正有陆文瑾和高芝庭,这固然是有些好笑。他看不见陆文瑾在哪里,唯有在窗前多站一会儿,或者在他目力不及的某个黑暗角落中,他们正在望着他。

过了大半个时辰,忽见外面又飘起雪来。“只怕夜里雪还要下大,”杨楝道,“咱们回去吧。”

“是呢,咱们有酒有菜有炭火。”琴太微笑道,“跟着的人还得站在雪中,怪不容易的。”

彼此笑了一回,相携着下楼,冷不防撞见有人正从楼下往上走,琴太微急忙掩面转身,藏到杨楝背后。来人撞见了女眷,显然吃了一惊,立刻低头退开。

杨楝才看清那人竟是谢迁,四目相对时皆是一怔。谢迁还穿一身孝中素服,手里提着一个兔子灯,他正要俯身行礼,却见杨楝目中一道锐光横扫过来,不觉哑住了。杨楝并不招呼他,只略一笑,便拥着琴太微迅速离去,一忽儿便消失在门外。

谢迁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出门,朝自家马车走去。

“老爷不上楼了?”随行的小厮追上来问,“那……海棠酥还买吗?”

“我乏了,先走了。”谢迁道,“你去让掌柜装两盒点心,带回家去,给夫人和霜姨娘各送一盒,再去书院找我。”

小厮诧异道:“老爷不回家,夫人问起怎么说?”

“就说冯翰林找我过节。”他笑道。

那小厮应声去了。谢迁收起笑容,微微有些头疼,眼前晃来晃去的是那件夺目的大红氅衣。虽只惊鸿一瞥,亦能看清那对灼灼秀目中的温柔情意全都缠绕在另一人身上。那人护着她下楼,有如手捧珍宝。

车夫狠甩了几鞭,老马鼻中喷出臂粗的白气,踏着雪泥一溜儿跑开。车厢里极暗,兔子灯不知何时熄灭了,耳朵也折了一只,他看了看,顺手扔进雪地里。

尾声

琴太微跟着杨楝走到桂华楼后院,迎面看见自家宫车,几乎不认识了。原来宫车四角挂满了各色彩灯,牡丹蛱蝶荷花金鱼,五色炫目,灯火辉明,宛若叠了一座小小的鳌山,将风中细碎的雪星子都映成了银闪闪的漫天星斗。

“好不好玩儿?”他笑问。

“不要骑马了。”她牵着他的袖子道,“同我一起坐车。”

他们并没有从较近的东安门入宫,却是沿着皇城北墙足足跑了半圈,一直绕到西安门才回家。这琳琅夺目的宫车实在太过招摇,乃至于次日一早,半城人都知道徵王脱了禁闭出来游玩,向灯市的小贩买了整整一车花灯讨爱姬欢心。“还有心思玩乐,果然这三个月安然无事。”——众人都作如是想。

回到清馥殿时,已近三更天。杨楝换了衣裳,还要入宫面圣。

“这么晚了,莫非他还等你过去交代?”琴太微诧道。

“他等不等,我都是要去做个样子的,免得他七上八下起疑心。”他笑道,“不会有事的。你替我把被子焐热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琴太微哪里睡得下,执意要送他过去,又道:“我还没走百病呢,好歹让我送你过桥,随便也就走一走啦。”

他拗不过,只得挽着她一起走到桥头,说什么也不许再跟着了,又叫人牵过马来,道是骑马过去更快,最多一个时辰就能回来。琴太微亦知这时候皇帝不会故意找麻烦,只是心里舍不得这一时半刻的。看他翻身上马,因为旧伤牵扯,动作亦不甚利落,偏还又朝她笑,指着她手里的猫儿灯道:“你再赖着不回去,蜡烛都烧完了。”说话间冰花儿落在秀挺的眉毛上,瞬间化作晶莹水珠。她便招呼他低下头,再度为他系好风帽,又用手指替他抹掉眉毛上的雪珠儿。

白马踏着雪泥,跑过玉带桥,转了个弯就消失在漫天的白雪之中。

彼时风雪渐浓,冰花儿簌簌地落在貂衣的绒毛上。年节已过,大雪压城,宫中的鳌山灯海都次第收拾了去,楼台失色,花柳摧折,太液无波,六合间唯有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

她又想起之前那个雪夜,他说并不爱雪,因为雪如囚室四壁皆白,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去。她不是不明白的。

可是假如人世不过是囚室,这囚室也实在壮美,壮美得连怨憎悲苦都变得过于琐碎卑微,被那支如椽大笔不由分说一抹而去。此时无月,无灯,无行人,天地间只余下无穷无尽的细小的白,抛珠滚玉,挥挥洒洒,润物无声。这完璧似的纯白,是如此华美而光明,连浓郁的夜色亦被取代,如有烛照煌煌,如有明月长河。前朝有诗曰“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大抵就是这般模样。这白雪明光虽脆弱,却恒久,如千里江山永不夜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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