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出书版)(20)

谢迁本不是来看书的,却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只得打点精神小心应对。他的眼光从皇史宬的内官们脸上一一扫过,却一直没有发现琴太微的踪迹,心中渐渐焦灼起来。人是垂手侍立一旁,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皇城上空不停地打转儿。皇帝是爱书之人,一部《庆熹大典》茫茫六十卷,翻起来就全神贯注不理旁人,不知不觉便日过偏午。李彦悄声请皇帝回宫用膳,皇帝支吾了几声,又翻了几个册子,方才叫起驾回宫。谢迁听见“回宫”两个字,胸中一凉。心知机会溜走了,却又无计可施。

其实昨天下午,谢探花奏请探访之事,便已传知皇史宬。郑半山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自然气恼,又不忍责怪琴太微,便只作不知,照旧吩咐手下们洒扫准备。到今天上午,却一把锁将琴太微锁在了小院子里,又叫了一个心腹小内官看守好了,决不能放她出来,只待挨过了这一日再做理会。

銮驾回宫,谢迁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犹自回头朝石楼的门首看了一眼,只见白发如雪的郑太监侍立门边,目光平静有如冬日湖水,看不出半点异样。

这日春光正好,晴空一碧,天风凛冽,桃花未绽,垂柳枝条在风中翻卷,不停拍打着高厚的宫墙,太监们的皂靴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齐整的蹀踏声。这只是禁苑中寻常一个静谧的下午。

走到皇史宬门口,忽然一阵风劈过,空中飞来一件不知什么物什,正正打落了谢迁头上的乌纱帽。

谢迁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只见皇史宬的阁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跃,拼着一点力气努力要让他看见。他张了张嘴,差点喊出了那个在胸中盘旋了千遍的名字。

可是看见那人的,不止谢迁。随风飞落的东西乃是一顶内官的青平巾,只听皇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彦立刻喝道:“是什么人,平巾也不戴好了,惊了圣驾,该当何罪!”几个御前内官得令,立刻冲上楼去捉人。

皇帝起了好奇心,命人掀起车帘,冷眼瞧着。人带下来了,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御前。虽是内官服色,头上却没有男子的网巾,众位大珰一见,俱是冷笑。郑半山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快步走过来跪着。

她的脸从长发下露出来时,皇帝略微吃了一惊——这少女姿容不俗,蓦然一眼看去竟有些面熟。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琴太微。”

皇帝想了想,印象中似并未见过什么姓秦的美貌宫人,遂道:“你们和宫正司商量着发落吧。”内官们见皇帝并不再问,便把琴太微拖到一边儿。琴太微被他们拽得两脚离地,看见銮驾将离,只是慌张四顾,犹自在人群中寻找谢迁的背影。

谢探花随着队列里,默默地朝皇史宬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加急了几步,追到车旁一头跪倒:“请陛下恕罪。”

肩舆停下来了,内官上前打起帘子,皇帝瞧着谢迁,满心不解:“你说。”

谢迁不敢抬头,他跪在地上,手脚冰凉无知,似乎连舌头也不是长在身上的了,因为舌尖吐出的每一个字,分明都像言不由衷,却分明都在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请陛下恕罪。这名宫人……是熙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长主如今病势沉重,臣斗胆……臣为了祖母,斗胆向陛下求情,求陛下饶恕这位宫人惊驾之罪。”

皇帝闻言愕然,忽然起身下车来。旁人都以为他大概是想亲自搀扶谢探花,但皇帝一动不动,只是望着琴太微那边发愣。内官们见状,忙把琴太微拉回来,重在圣驾前跪定。

“你竟是……琴灵宪的女儿?”皇帝皱眉道。

“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把头抬起来。”

她微微抬起脸,看见了赭黄色龙袍上的织金绣彩的江牙海水纹,那夺目的华美反倒刺得她冷静了下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不留一点惧色。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看了看谢迁,又看了看跪在稍远处的郑太监,不由得冷笑道:“郑半山,你倒是给朕演了一出程婴救孤啊……”

郑半山磕着头,从容答道:“奴婢死罪。琴内人入宫后身患重病。奴婢不一时不忍,罔顾了宫中规矩,私自将她收在此处调养。此事奴婢愿担当全部罪过,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仰起头,将目光从这几个人脸上移开,皇史宬的石壁平坦如镜,天光树影沿着一排排窗孔缓缓移动,似早春天空里的一团团不散的阴云。无数姓名和面目在他的思绪中游移旋转。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难追索。但皇帝的心思迅速飞远了,忽有个陌生的念头骤然滋长起来。一时间他尚不能肯定这小苗头会长成什么,但那鲜嫩欲滴的绿色撩拨了他的情绪。皇帝那颗因愤懑、疑忌的心,忽然因为这个新念头而变得兴致勃勃。

上一篇:小结巴 下一篇:幼女新娘/夺夫新娘

沈璎璎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