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出书版)(4)

杨樗虽懵懂,也听出祖母话语里的伤感,连忙说:“阿樗不走,永远陪着祖母。”

只有太子才能永远留在宫中,其余皇子成年之后都必须远远地离开皇城。本朝皇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养下的嫡长子不堪造就,庶长子杨樗距离太子之位确有一段不近却也不远的微妙距离。此话一出,贤妃吓得脸色都变了,慌忙去看淑妃。淑妃神色自若,只含笑瞧着太后。太后淡淡道:“这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

贤妃心知这个话题碰不得,忙劝慰了几句,拉着杨樗出去了。

杨樗若成为太子,则淑妃腹中这个孩子即使平安降生,也只是庶次子,将来必定要远离帝京。淑妃暗自琢磨着刚才的话,心中凉凉的不知是何滋味。忽然听见太后唤她名字,连忙应声。

徐太后先问了问皇帝的起居,淑妃一一回明,又说皇帝最近忙碌,不常在咸阳宫留宿。“不留也好,”徐太后微笑道,“免得你的宫人也被他拐跑了。”

淑妃疑惑起来——今日徐太后分明抬举了贤妃母子,此刻此言,总该不是讥讽贤妃旧事之意。莫非太后是在敲打自己,不许将身边宫人荐给皇帝以图固宠?

“既有了身子,不妨请你的家人入宫探视,”徐太后转了话锋,缓缓道,“这是喜事,大家一同高兴高兴。”

听得太后发问,淑妃忙回道:“多谢母后关怀。妾已向皇后娘娘请得懿旨,不日家母会进宫来看我的。”

徐太后闻言笑了笑,又道:“令堂是山阴沈氏的长房嫡女吧?前几年见过一回,好一个端庄娴雅的诰命夫人——你祖母便不来吗?”

淑妃略觉尴尬,低声道:“近日祖母身上不大好,出不得门。”

“记得早年间熙宁刚出降时,还恋着宫里的旧家,常常进宫来瞧先帝和本宫,后来各自养了孩子,就疏远了些。记得前几年万寿节她还带着你家几个小女孩儿一道来听戏,这一两年却再没见过。”

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纪,身体沉重。家中琐事又多,礼数上考虑不周,请母后海涵。”

“什么海涵不海涵的。”太后摇摇头,似是自语,“你这祖母啊……人到老来,能有什么放不开,就剩了这几个姐妹,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淑妃笑道:“母后这话,可生生折煞我们这些小人儿了。母后还有千秋万年的安养,我祖母也会长命百岁,两位老人家想见多少面都是有的。只怕是从前太过要好,见得腻烦了。索性多攒几次一块儿见,倒还新鲜些。”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奉承说笑,徐太后依然被她逗得呵呵几声,连她膝上的猫儿都凑热闹地喵呜起来。如此闲话到晚膳时分,谢迤逦才辞了太后出来。

雪后的空气清冽如甘醴,风把筒瓦上的白雪扫下几片,打在宫人们的纻丝衣裙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谢迤逦在清宁宫前的玉阶上站了一会儿,天色还不算晚,远处乾清宫峨峨如昆山。她似乎看见微黄的灯光下,皇帝半躬着背的样子,不觉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语:“此番母亲入宫,须得跟她好生讲一讲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里又操起这个心来……”玉稠无声地叹道。

这天傍晚,皇帝杨治的心情甚是不佳。内阁首辅高雍急急跨进书房时,正撞见皇帝在数落乾清宫管事太监李彦。书案上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也无心批阅,忽见高雍倒头下拜,他随手把一个奏疏扔了过去。

高雍不敢多言,将那奏疏拾起来,看见是东厂市舶太监张延年写来的。略微翻了几页,立刻知道缘故了。今年明州市舶司所纳赋税,竟比去年少了五成。高雍揣度圣意,这个张延年跟随皇帝多年,深受宠信,为人亦清明能干,不在司礼监几位内相之下。此刻他自然不能把矛头对准张延年:“今年海疆战事过多,海寇从四月一直扰到九月。海上不平,商旅不通。能收这么多上来,张延年已然尽力。”

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龙颜还算平静。高雍又说了一句:“我昨日听户部龚珩说,到今年年底的俸银、采买等项,都已备齐。国库充盈,还不差市舶司这笔银子。海上的税银本不稳定,一年多了,一年少了,我朝历来如此。明年或有可图。”

“图明年?明年就不打仗了吗?明年海寇就被风吹到云荒去了?”皇帝冷笑道,“高卿,值房也挺远的,你顶风踏雪地过来,就是来跟朕说这些宽心话的?”

高雍一时默默无语。

这年六月,海寇再犯东南。潦海沿岸,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两江巡抚琴宗宪提督东南水师出征,欲直捣海寇巢穴,不料轻敌中计,遭贼寇围剿,全军覆没。琴宗宪抢了一只小舢板,孤身一人逃回杭州。天子令兵部查问败军之责,不仅砍了琴宗宪的头颅,抄了琴家的家产,连琴氏一族俱被籍没入官。罪将虽斩,国朝苦心经营多年的水师,却是永沉潦海,一去不返。自此东南边防,唯有倚仗忠靖王徐功业所领的徐家铁骑。徐家军虽刚勇无敌,却无大船配备,只能陆战,庇护近海的滩涂和港口。而国朝千里海域中的航路、岛屿,只好拱手让给贼寇和游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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