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出书版)(73)

琴太微没有品秩,身边伺候起居的只有两个小宫人,此时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杨楝轻轻踱进卧房里找人。因贪吹凉气,两幅罗帐皆高高挂起,只见那女孩儿蜷着身子,面朝床里睡得正酣。单纱里衣裹了半边雪白身子,一卷青丝一双纤腿都胡乱撂在芙蓉簟上,粉团团的足趾如猫爪上的肉垫,刚刚被他碰了一下,就猛地缩了回去。

琴太微颇不耐烦地翻身坐起,呆呆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抓过床头的衫子把自己盖住。

杨楝退了一步,随口道:“你也太懒了,已经巳初了,还不肯起床吗?”

琴太微背过身一边结着衣带,一边慢吞吞道:“昨天那篇青词,弄到四更才写完,连夜送了过去。这才将将睡了两个时辰而已,殿下还要嫌我懒。”

杨楝听她语中带怨,便想起昨晚程宁提起的事:“我还要问你呢,到底什么题目这么难写?”

“是太后老娘娘的事儿。”她溜下床走到书案,把青词的草稿翻了出来。

“你又不是第一次应付太后。”杨楝一边笑着,一边拿过稿子细看。看着看着,脸上的轻快笑意渐渐收了起来。

琴太微也不多话,自家闪到妆台前坐下,支起一面西洋小玻璃镜,慢慢梳着长发。谆谆自屏风后面探了探脑袋,见两人这般光景便不好打扰,琴太微悄悄比了个手势,她踮着脚进来,放下一盆清水就跑了。

昨日皇后递过来的题目,却是太后有意命二皇子杨樗聘娶徐三小姐,教皇后问问凶吉。

琴太微挪了挪身子,虽是背对着杨楝,却恰好能从镜中窥见他的神情。皇后隔三岔五地往清馥殿送青词题目,有意无意地泄露出内廷的第一手消息。他们婶侄之间想是有某种默契。琴太微心知肚明,但凡送来的题目有些异样,她便立刻抄一份再送到杨楝那里——可是,昨晚她却没这么做。

对这桩事,琴太微心中存了小小一点幸灾乐祸之意。虽然当初是杨楝自己拒婚的,只怕他这时仍会不快。镜中偷眼瞧去,他倒也没有露出意外或生气的模样,只微微抿着嘴唇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最后却朝镜子这边扫了一眼,冲她道:“你的字越发秀逸了。”

琴太微心虚地垂下眼帘,问:“殿下觉着措辞可还得体?”

“都写好送走了,就是不得体也来不及了。”

琴太微咬住了嘴唇。

昨晚题目送来已是戌末,坤宁宫那边催着天明前就要交出稿子,许是趁夜传递消息不欲令旁人知晓。清馥殿的小内官却没长心眼儿,仍把题目直接送到了虚白室。琴太微看了题目有些作难,便提了灯去清馥殿请杨楝示下,不想扑了个空。内官们说王爷去了林夫人那里,琴太微先还不解其意。见内官们似不肯去通报,她才悟了过来,登时红了脸。

杨楝从不在姬妾房中过夜,无论多晚都要回来安歇。彼时已近三更,程宁估着那边也快完了,遂把琴太微引到书房中坐着等候。琴太微喝了半盏茶,心神不宁地坐了一回,忽然听见窗外隐隐有人声浮动。她只觉必是杨楝回来了,心中不知哪来的一股血气上涌,想也不想起身便走。程宁拦着诧问,她只说已打好腹稿,就不打搅殿下了。趁黑溜过玉带桥,回头只见对面水岸上几盏珠灯远远地浮动,她竟暗暗舒了一口气。

如今他这样说,想是怪罪她不肯耐心等候。琴太微心中不服,遂道:“既这样,将来还教他们先把题目呈给殿下就是了。”

杨楝似乎嗤笑了一声:“你是说,教他们把题目送到清馥殿的书房,然后我再唤你去那边去写?”

琴太微顿住了,左思右想接不了招,只得讪讪道:“那又何必呢。”她一向是宁肯缩在虚白室里再不出去的,何况有了昨日那一遭。她狐疑地看了看杨楝,见他微笑如常,并无问罪之意却有作弄之心——莫非……

“殿下早就知道徐三小姐的事情?”她忽问。

杨楝微微点了点头。

她心里微微空了一下,却是白紧张了一回。也是,清宁宫当然有他的人——譬如郑先生,未必消息都要从坤宁宫来。

一时通了头发,琴太微想唤谆谆进来帮她梳髻。杨楝袖手默坐,盯着她往死里看。琴太微目光不慎触到了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中顿时长了一层毛,只得硬生生问道:“殿下特意过来,就是因为这青词吗?”

“那倒不是,”杨楝道,“今日要出门,前几天你说起的那本书,我一时记不起书名了。过来问问你。”

琴太微瞧着他怔住了。

前几日,因为父亲的笔记她想起旧时看过的一本书,只是随口和他提了一句,不想他居然还记得。她放下梳子,低了头走到书案边,倾了几滴水把昨夜剩在砚底的一点残墨化开,蘸着淡墨在一张素笺上细细地画出了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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