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170)

“不是。”

其声柔和从容,“殿下尊贵,怎可与臣共命。”

说完,他抬起头朝着席银唤了一声:“阿银。”

席银闻声,端酒的手不自觉地一抖。然而,她尚不及应声,便听张铎道:“住口。”

岑照顿了顿,到底没有真正地住口,反而拱手再拜续道:“请陛下听臣说完,阿银之于臣,是倾性命也要维护的人,她在陛下身边,臣绝不敢有不臣之举。”

所有锋利的兵刃,都惧怕玩弄人心的伎俩。

在这个场合下,岑照的这句话有多么绝,席银不能完全听不明白,张铎却清清楚楚。

他用自己唯一的妹妹来做担保,张铎无话可说。

而言语之间,岑照轻而易举地把席银逼到了张铎的对面,令她自以为是一个苟活在张铎身边的人质。

另一方面,他也把张铎逼入了一个死局。

若岑照在荆州图谋不轨,那么,张铎究竟该如何对待他身边的这个“人质”呢?

杀了?

张铎看向席银,她静静望着岑照,眼底的神色,一时竟看不清。

张铎不觉牙齿龃龉,“张平宣,席银,你们退下!”

其声之厉,惊得站在柱后的宋怀玉都踉跄了一步,抬头见两个女人都没动,忙上前道:“来人,为殿下和内贵人提灯。”

说完,又轻轻掐了掐席银的袖子。

楼上的人一时之间退得干净。

月上中天,海棠吐艳。岑照仍然垂首跪在张铎面前。

“其实臣并没有什么话要避忌殿下和阿银,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我想听你说一句真话。”

“臣说的,都是真话。”

“陈孝。你已是个死人,朕不忌讳,你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岑照闻话沉默,半晌,方慢慢抬起头来。

“陈孝的确已经死了。”

他说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过,如今倒是还有很多人都记得,陛下在魏丛山的流觞会上,与陈孝的一番对论。不知陛下自己,是否还记得起当日之景。”

“无关旧事重提,你想说什么。”

岑照含笑接道:“流觞会以清谈为尚,陛下当年随侍大司马在席,甚少言语,直至于商鞅、韩非被陈孝议为——惨刻寡恩,陛下才弃羽扇,立席相驳。其间,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笼统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论辩严苛,足以削得《论语》《周礼》体无完肤。其行以“赏罚生杀”规范自身,约束臣民。’当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驳得无言以对,唯有陈孝发问:‘生杀赏罚,可否一以贯之。’”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朝着张铎改跪为坐。

“陛下当时说 ,‘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这句话……已然是说绝了,陈孝亦无话可驳。不过,如今在臣看来,陛下当年,终究是过于自负。君主为稳王道,无不可杀之人。陛下……”

岑照说着抬起头:“阿银这个姑娘,杀不杀得?”

话音刚落,只听几案上啪的一声重响,酒盏震颤,余声乱如碎麻。

岑照应声伏下身,口中的话却并没丝毫迟疑停顿的意思。“十几年来,陈家灭族,郑氏覆灭,刘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连陛下的养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确践行了当年的话,令天下所有的门阀世家,豪门大族都因被强刑震慑,而震颤不已。但陛下一定从来没有想过,虽陈家,郑家,刘家,都不足挂齿,却偏偏杀不了一个无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辞,几乎把前因后果都挑明了。

张铎拂开案上的乱盏,直道,“陈孝果然已经死了。”

岑照点了点头:“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当年,他醉心清谈玄学,终日游曳山水,不知护家族之难,致使陈家百余人,惨死阖春门外,腰斩,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该受千刀万剐,方能赎其荒唐。”

风里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银看见张铎从角楼上下来的时候,月色已晦。

他挥手命宫人内侍都退避,只令席银一个人跟从。

然而自从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发红,一路步履极快,席银亦步亦趋十分狼狈。

走至琨华殿外,席银忽然顿住脚步,开口道:“你别这样。”

张铎回过身喝道:“朕告诉你,你今日最好不要开口,你若说错一句话,朕就把你碎尸万断,弃到乱葬场喂食野狗!”

席银被张铎突如其来的断呵吓了一大跳,但她没有怯退。反而摁着胸口喘平气息,一步一步走近张铎跟前。

一双手无辜地伸到张铎面前,对襟的宽袖滑落臂弯,露出那对细弱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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