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50)

她说仰面吐了一口气:“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杀陈家阖族,却又为陈孝殓尸,葬于邙山。后来他甚至带我去过陈孝的坟,坟前他问我:‘陇中白骨,够不够偿还吾妹的名节。’那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席银扶住张平宣发抖的肩膀。

“要是奴,奴就会谢他。”

张平宣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你说什么……”

“要是奴,奴会谢他……”

她重复了一便。声音却弱了下来。

不禁回忆起了少年时的一些事,那个时候的她真的以为,受罪是因为她自己卑微,被羞辱是因为自己低贱,她从来不敢喊叫,也从来不敢报复。

但她到底想不想呢。

她想啊。

就好比在清谈居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打死那只追咬她的狗。又比如廷尉狱中,她也很想把口水吐到那个骂她“贱人”的阉宦脸上。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后怕。

想起岑照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阿银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

不由脑内惊响。

“奴……说错话了……”

张平宣凝着她摇了摇头。“没有。”

她神色略略缓和,再道:“阿银,我好像能想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带你来此观塔。”

席银心中尚未平静,忽又闻金铎鸣响,下意识地抬头朝塔顶望去。

“你怎么了。”

“没有……”

她慌乱地找了一句话,掩饰道:“郎主喜欢这座塔吗?”

“嗯,他应该很喜欢。”

长风过天际。

金铃频响,风送百花,卷香如浪。

张平宣抬手指向宝瓶下其中一角的金铃,问道:“阿银,你识字吗?”

“奴……不识。”

“宝瓶下的金铃,也叫金铎。那个‘铎’字就是大哥的名字。”

席银闻话回想起,从前岑照在教她音律乐器的时候,也曾经说起过:“铎,大铃也。军法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两司马执铎。《淮南子》中又论:‘告寡人以事者,击铎是也。’所以,铎是乐器,因属金之物,声寒而气正,是以也作宣发政令,号召军队之器。”

可惜后来席银并没有学会击铎,一是气力过小,不得其宏大精妙的奥义,二是世人沉迷丝竹管弦,并不愿意听类振聋发聩的天外来声。所以,她浅尝后就放下了。

“这个名字是谁给郎主取的。”

张平宣闻此问,不由眼眶再红。

“是大哥自己。”

她说着抿了抿唇,“我记得,大哥被父亲责打地最惨的两次。第一次,是母亲带他回家,父亲要跪拜宗祠,大哥不跪,那一回,父亲险些把大哥的腿打断。结果大哥还是不肯就范,父亲就把他锁在宗祠里饿了三天,我和长姐看不过,偷偷去给他送吃的,父亲发现后把我们带了出来,长姐被夫人训斥,我也被母亲责骂了一顿。至于第二次,就是更名。那年大哥十六岁,私改族谱,更己名为‘铎’,父亲知道后,又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好在那日陈孝与其父陈望来府造访,才救了他的性命。阿银,名字是大哥自己取的,但你一定想不到,他的表字是谁取给他的。”

席银低头念了一声:“退寒……好像赵公子喜欢这样唤郎主。”

“你知道这二字的意义吗?”

席银摇了摇头,“奴尚不知,这二字为何字。”

‘退’为‘除去’之意,‘寒’为‘寒凉’之意。”

张平宣见席银面有疑色,进一步解道:“铎为金,质寒,性绝,所以‘退寒’二字,实是规劝。这个表字,是陈孝赠给大哥的。”

席银怔了怔:开口问道:“奴听兄长说过,表字大多为长辈所赐,平辈之间若堪互赠,则为挚友,郎主和陈孝也曾是挚友?”

张平宣不置可否。

“这个我并不知道。洛阳的世家名门的子弟,总会被人列序评论。陈孝……”

她说至此处,目中蕴出一抔饱含柔意的光。

“陈孝,他不是赵谦,他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是我大哥此生不可比拟之人。所以,他们作不成挚友吧。”

席银再次望向浮屠。

那是洛阳城中最高的建筑,孤独沉默,立十年未倒,其上有历年雨水,风潮肆虐过的痕迹,但却被他的高度遮掩得当。其上金铎,人不足以撞打,唯高风有此力,可陪之共鸣。

她一时觉得那从塔上吹下的风刺骨的寒冷。

哪怕是在阳春三月,仍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阿银。”

“在。”

“大哥是个经历过大悲的人,也是个与世无善缘的人。世人之中,哪怕是我,也并不认可他。可他毕竟是我大哥,母亲在他年幼时,弃了他,我不敢问他,那几年他是怎么在乱葬岗活下来的,也不敢问母亲,她到底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自从大哥回家以后,他不肯要旁人一丝暖,你在清谈居住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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