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9)

“你与我过不去是吗?”

直逼眉心的冷言,冲得赵谦猛地回神。

他忙端茶牛饮了一口,翻爬起身,“我回内禁军营领罚去了,告辞。”说完即大步跨开。

背后的人头也没抬,“站着。”

赵谦已绕过了屏风,听到这二字,只好又退回来。但却不肯回头,对着百鸟玉雕屏道:“行,我不该提那个人。不过,他人都死了十年了,北邙山无名冢旁的矮柏业已参天,此一世,他声名再秀丽又如何,结局已定,终不及你。你赢他何止半子,你还有什么执念?”

谈不上是执念,但却是另一层更为复杂的人间知觉。

赵谦一袭话说完,换来了背后长时的沉默。

张铎不言,望了一眼赵谦的背影,仰头啜茶。

博山炉中的香烟汇集底座升腾的水烟,仙雾一般,缭绕茶席。

“没话说了?没话说我走了。”

他跨了几步,转念一想又顿住,回身从腰间掏出一只瓷瓶抛给他。“你们张家的家法没有轻重,我就不用了,拿去理伤吧。比你的蛇胆酒好使些。”

张铎一把接住,反手即抛回。

“管好你自己。”

赵谦悻悻地将瓷瓶重新揣回腰间,抱臂道:“得,梅辛林一年也就配了这么些,都给你了我还舍不得,不过退寒……”

他又扫了一眼张铎手腕上的鞭伤,犹豫了一时,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大司马……究竟为何,又羞辱你。”

茶盏磕案,他抬头与人迎目。

“我说了,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如此一来也好,虽不是身生父子,我到是算削肉还了父。至此,我不欠张家什么。”

赵谦脖颈处生出一股寒意,呷着其中意思,半晌无话,等抬头再要张口问,面前已人去茶冷。

炉中烟灭,极品木蜜(1)的雅香倒是余韵悠长,久久不散。

***

青谈居这一边,也刚刚燃起第一炉香。

张铎临走时,留了一句话与席银:“观音下无尘,环室内盈香,若有一字差错,受笞。”

其人言出必行,在铜驼街上,她已经见识过了。

为此她勤恳地辛劳了整整一日,叠被,修梅,拂扫,擦瓶,终于在日落前停当,点燃香饼合上炉盖,笼着衣袍席地跪坐在鎏金银竹节柄青铜博山炉前。一面喘息,一面凝着炉中流泻出的香烟,香气沉厚,和乐律里挑卖的那些碎香的轻浮气全然不同。嗅得久了,竟泛起零星的困乏之意,身子一歪,跪坐着的腿就松开了,露出她那双肤若凝脂的腿,寒气下袭,慌得她忙扯衣摆去遮蔽。

张铎似乎真的没有打算让她活过十日,甚至连正经的衣衫都懒怠打发给她。

她身上这件男人的衫袍无里衬,一坐下就自然地岔开,稍不留意便流泻出光,遑说她下无亵裤,愣是比娼妓还放浪。然而,那个男人却连一个眼风也不曾扫来,不知是自清至极,还是厌她至极。

她虽年少,但她看过太多男人对她垂涎三尺,丑态百出的模样。她靠着逢迎这些世俗的恶意存活,供养家中盲眼人,因此她庆幸自己有这一身的皮肉,也不觉得贪图这身皮肉的人恶心,相反,她从来没见过像张铎这样的人,像桐木上的寒鸦一般,对其绝色如此冷漠,好似随时都可以掐起脖子折断一般,毫不心疼。

昏光敛尽。

门外传来一声犬吠,席银浑身一颤,忙站起来,还不及回身,门已经人推开。张铎似乎出去过,身上尚穿着公服。

他并未进来,隔着帷帐看她。

“你出来。”

席银不敢停顿,她没有鞋履,赤足踩在石阶上,冷痛钻骨。

然而她还来不及自怜,就见庭中的那棵矮梅树上挂着一个绳结,江凌站在树旁,手里捧着一根细鞭。

张铎转身在门前坐下,向江凌伸出手,“抛来。”

江凌看着席银交扣在一起,惶恐摩挲的脚趾,一时犹豫。

“江凌。”

他不轻不重地一声,拎回了他的神。他是什么说一不二的人,江凌再清楚不过。此时只得收起那惜美之心,应“是。”抛鞭。

鞭风从席银的脸庞扫过,背后的人抬手一把接住,一手捏鞭柄,一手捏鞭尾,平声道:“你先出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得进来。”

“是。”

庭中余二者。

一者衣冠楚楚,一者衫袍凌乱。

冷冽的梅花香气混着室内幽幽散出的蜜木温香,相互撩拨于昏时的细风中。

“过去。”

他抬鞭指向那株矮梅。

席银双腿一软,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他的鞭子没有发放下来,也没有喝斥她,维持着手臂,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真切的胆寒,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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