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43)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可再见她俩个,嘉柔却生怯意,她不是姊姊们嘴里的“柔儿”了呀,如是一想,目光跟着闪躲只把睫毛一垂,细细喊“姊姊”。

几人说半晌的话,见嘉柔始终含羞低首,夏侯妙和李闰情不知内情只当嘉柔长大了此次又是来说亲,小儿女的心事,多半如此。

“清商,”李闰情把手中的茶瓯慢慢放下,她体弱,这半日的话已经耗费不少精神,“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柔儿说说。”

夏侯妙往嘉柔脸上一端详,笑笑,先离了稍间。

咦,闰情姊姊有什么话不能让清商姊姊听的?嘉柔疑惑,暗暗掐了把自己的手背,犹豫许久,那些翻来覆去打好腹稿的话正要趁机出口,见李闰情的目光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打量,怪难为情的,自己忍不住拿帕子轻轻抚上面颊:

“姊姊,你为何总盯着我看?”

李闰情病容在神,少了算,这病拖了一载多,白日昏聩,夜间难眠,整个人反复被苦涩的药腌得透顶,本极清秀的面容,也从晨曦朝露,变作了一团子的墙角淤泥--彻底黯淡了下去。

她慢慢握住嘉柔的手,是浓霜似的凉,几无活人生气,惊的嘉柔险些把手给抽回来,生生忍住,反而回应得更紧亲昵地依偎向了她:“姊姊。”

只想着,姊姊的手这样凉我得帮她捂热了呀……嘉柔心中愀然,虽不懂医理,也猜李闰情身子千疮百孔,不能长久。

“柔儿,”李闰情忍不住去抚她匹缎般的青丝,虚弱说,“短短几年不见,你出落得真好,我从未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小女郎了。”

嘉柔心底不想人总只赞自己样貌,腼腆一笑,默不作声。

“你别害羞,有件事想问你,柔儿,你觉得你兄长这人如何?”李闰情把个期待的目光朝她面上一投,嘉柔愣了下,嘴角梨涡随即隐隐一现:

“兄长是洛阳城里名士第一,不修敬而人自敬,谁也比不上他。”

语落,神情萎顿下来,怔怔发起呆,兄长和姊姊们都没变,只有我……嘉柔忍住悲绪,不想添病人心事,竭力冲李闰情展颜。

李闰情点了点头:“那,你想不想嫁他这样的郎君?”

好熟悉的一句话,嘉柔心里一跳,一下想起当夜在桓行简的书房他也问过。不知为何,心中有隐然不快,为何她觉得兄长好就要嫁给兄长这样的人呢?她敬他爱他,当他是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男子,为何总要牵扯嫁人呢?

“嗯。”嘉柔却鬼使神差地略一颔首,琢磨着李闰情也许爱听,不想拂她意思。

“柔儿,你跟我们去长安罢,嗯?”李闰情呼吸急促起来,那双眼,难得清亮一瞬,“你愿意吗?”

嘉柔彻底呆住,不为人知的心愿竟被李闰情突然触动,一时有些无措:“那,我能回凉州吗?凉州离长安,似乎也不远,我可以时常去探望兄长跟姊姊。”

李闰情一双雾蒙蒙的眼望了她片刻,见嘉柔实在懵懂,低声说了:“柔儿,我自知大限不远,只放心不下太初。”话说着,滚烫的泪倏地砸上嘉柔的手背,她一惊,失神喊了句“姊姊”。

“我吓到你了吗?”李闰情握住嘉柔的手,温文一笑,含着泪的眼睛哀而不伤,“我从没跟你说过我的事,你姑妄听听罢。我父亲不过县衙里一个记事文书,俸禄微薄,我母亲为补贴家用没日没夜地赶绣工,我这才能得以比别人多认得两个字,这是双亲给我的周全。后来,何其有幸,又能嫁与这洛阳城里最好的郎君,他的同辈好友,哪一个娶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女郎。唯有太初,并不在意我出身门第。只可惜,生死有命,我竟不能与他白首,当年誓约,如今再想只是痴中梦语由不得人做主。”

泪珠子越滚越多,溅到嘉柔袖间,犹似春梦,顷刻间浸透地看不出痕迹。她静静听着,一双眼睛在李闰情的脸上仿佛黏住了,姊姊嗓音绵远,娓娓道来那些嘉柔从不曾知晓的旧事,温柔极了,也伤怀极了。

听着听着,嘉柔捏紧了帕子,恍恍惚惚间猛地从李闰情的眼睛里看到多情甜蜜的一瞬,她怔住了,鸿蒙乍破,生平十几载忽就明白了什么双眉微蹙竟红着脸不禁垂下了眼帘。

我也会遇到一个这样喜爱我的郎君么?他在哪儿呢?嘉柔慌乱间,无绪地把身旁小几上白瓷盘子装的那一个黄澄澄柑橘置于鼻底轻嗅,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若我不在了,你愿意嫁给太初吗?柔儿?”李闰情拔地而起的一句突兀地把嘉柔思绪打断,她帕子一松,软塌塌地从膝头滑下去了。

那张晶莹如玉的小脸上,只剩难堪与错愕。

“不,”嘉柔下意识摇首拒绝,“他是兄长,我怎么能嫁给兄长,我,我真的不能……”心里已然又急又懵到话不成句,这太可怖,竟也成了嘉柔惶恐躲避不叠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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