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1646)

忽然想起当年在留山,被逼扮成女子的往事。

他唇角绽开一抹浅浅笑意。

片刻后,刚刚陷入慌乱的湖州百姓,在大街上看到了衣甲鲜明,气色良好的林都尉。

谣言破灭,骚乱立止。

林飞白对于众人关心的询问微笑以对。

“……无妨,只是刺史大人逼我下城休息一阵。”

“这就去和刺史大人换防。”

“大家放心,我在城在,我不在,城也在。”

……

林飞白再上城头,这一次一立就又是一日夜。

……

川北,一路狂飙的潘航军队,忽然遇上了一道红色的墙,那些红衣的阔剑剑手,剑如高山,拦在了他与湖州之间最后百里路途上。

……

在离湖州不远的官道上,周沅芷不顾一切在奔驰,师兰杰一脸无奈追在她身后。

“周小姐!你不愿回京就不愿回京,你别逃啊——”

……

“轰。”

一发炮击中了城墙,那一处已经经过了精准打击,终于被这一发炮弹摧毁大半。

站在那里的林飞白,本可以躲开,不知为何,慢了一步。

亲兵不顾生死地扑过来,压在他身上,好半晌,烟尘渐渐散去,士兵们涌上来,七手八脚搀扶起林飞白。

“都尉你怎样了!”

“都尉你没事吧!”

林飞白睁开眼,这一霎他眼眸里无尽的黑,黑到沉沉不透光。

像霾云在天际聚拢,等待下一刻永恒的黑暗。

半晌,他摇摇头,轻声道:“没事。”

士兵们看他确实还好的模样,也便散开,城墙塌了一块,必须立即堵住。

林飞白挣扎着站起来,将一直捂住下腹的手微微挪开。

轻甲已经破碎,手上一片殷红,他顺手在墙上擦,墙上的血却更多,手上的红也更多了。

半晌他苦笑一声,抬眼望向前方。

现在应该是又一日的黎明,可是他眼底,却只是一片黑,一片浓重的,似乎永远无法破开的黑。

他看不见了。

不见这城下万军,不见这浩浩青天,不见这沧桑城墙,不见那已经再触摸不着也的最美的未来和最可爱的人。

他依旧面如霜雪,步伐稳定,在所有带着仰慕和爱戴的眼神注视下,走到城上角楼一侧,有亲兵过来要伺候,他摆摆手,轻声道:“我休息一会儿。”

这是他一生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群散开,他靠墙坐了下来,一腿微微支起,手搁在腿上,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看起来便是一个非常闲适淡定的姿势,看起来真的只是休憩一会儿。

他一生谨严端正,处处要和散漫的燕绥做对,从未做过这样的姿势,然而现在他必得做出这模样,然而现在他忽然发觉,原来这样真的很舒服。

全身和内腑的火烧般的疼痛都已经渐渐淡去,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声响在远去,世间的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唯有脑海里的一切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潮水般逆卷沓来。

一忽儿是绑在床上戒毒,于蚀骨的苦痛里听铁链铮铮作响,熬那世间最长的夜,忽然有人拖了板凳来,声音甜美:“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一忽儿是三人共坐,一点灯火,半盘零食,听那小板凳上的少女,说那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时不时互呛几句声。

一忽儿化为溪流水上,那大家闺秀和他手搀手,两人都只有一只脚完好,便各自蹦着,像一对狼狈的青蛙。她说:“瞧,我们连蹦都这么心有灵犀。”

一忽儿却又幻化了雪白花墙,墙上覆盖青瓦,每次晨起练剑经过那道墙,便忽然会有一支花撩上他鼻尖,却总是只见花不见人,他若不理,那花就轻轻一撩,他若拨开,那花便倏忽消失,伴随墙那边一声轻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总被无情恼。

那些或秾艳或清淡的画面都渐渐远去,最后化为军旅帐篷里那厮缠一夜,泛着芍药香气的被褥里探出雪白的双臂,颤颤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个声音在他耳侧一遍遍说:“但为君故,无所不抛。”

无所不抛啊……

沅芷,你想必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但望以后天京的霜雪季节,有人记得为你加衣。

有些话终究没来得及说,有些礼物终究再来不及赠出,但是此刻我却是庆幸的,若我说了,赠了,你还怎么抛呢?

忘了……我吧。

他缓缓垂下眼睫。

一直抓着剑的手,微微一松。

长剑呛然落地。

城外的风携着雪扑过高高城墙,扑向他的脸庞。

再静静停留。

炮火在升腾,巨石在飞翔,城墙不断颤抖,周围的人在又一波攻击中奔走,高呼喊叫,每个人经过闲闲坐着的林都尉身侧,都会看一眼,怜惜着他的疲倦,庆幸着他一直在,再满腔勇气地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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