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17)

孟老师为人刚正,做事也总一板一眼,十来年了纸箱都没换过位置。

孟昭年年一猜一个准,每次猜准了,孟老师就一脸惊讶地笑呵呵:“又被我们朝夕猜到啦,朝夕真聪明呀。”

但那年,柜子顶的纸箱里什么也没有。

她将纸箱取下来,放在阳光下找,里面仍旧空荡荡。

因为父亲在八月就已经去世了。

他八月去世,母亲十月就带着孟昭去见了新爸爸,婚礼从简,定在十二月初。

新婚当天,新爸爸喝得烂醉如泥,孟昭脑袋撞在墙上,思绪混沌一片,拉开门夺路而逃。

秋末冬初,炎热的南方频频迎来台风,雨一场接一场地下,珠江也浮起雾气。

一座座跨江大桥蛰伏在白色夜雾中,疾驰而过的车辆亮着红黄车灯,边缘都被虚化了,模糊成令人困倦的颜色。

连风都带水汽,江边绿植们枝头的花苞摇摇欲坠。

谢长昼跟人相约赛车,奈何天公不作美,行程被迫取消。

他心里不痛快,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依然把超跑敞篷完全打开,被钟颜咒骂一路:“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朋友,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坐你的车!”

广州大桥上冷冷清清,夏夜湿热的风裹挟着水汽,呼呼灌进领口。

谢长昼意气风发,衬衫被风吹成帆,大笑着将油门踩到底,嗓音在夜色中清朗张扬:“你最好说到做到!”

跑车如同离弦,钟颜的脑袋猛地被惯性带到颈枕上,余光之外,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飘而过:“刚刚那桥上,是不是站着个人?”

“是啊!”谢长昼被风吹得眯眼,大声道,“我也看见了,有个小女孩嘛!”

话一出口,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

他猛踩刹车。

吱——

巨大的摩擦声,车子几乎被猛烈的刹车甩得转过去半截。

钟颜身体猛地前倾,被安全带死死拽住,绑带深深勒入腹部。

眼冒金星,一阵窒息,她气得大骂:“你是不是有病!谢长昼!这他妈是广州大桥!你在这里停车,你……”

谢长昼连车门都没开。

他用力砸了方向盘一下,低骂句“草”,踩着车门直接翻了出去,回转过身迈开长腿,拔足就是一段狂奔。

等钟颜完全回过神,他已经跑出去很长一段路。

他没顾上穿外套,白色的短袖衬衫在夜风中用力地鼓起,衣角如刀子般锐利地破开空气。

她只捕捉到他的背影。

和指尖流动的风。

孟昭完全没反应过来。

她就站在桥上,趴在栏杆边,呆呆望着桥下流动的江水,身后突然传来个男声厉声喊她名字“孟朝夕”。

下一秒,手腕就被人用力握住。

接着,那人拎小鸡似的,将她往远离珠江的地方拖离半米。

耳中传来男人生气到近乎破音的低吼:“你一个人瞎跑什么!大半夜的不要命了!”

孟昭被拖行,勉强地站稳脚步,迷迷糊糊抬起头。

大桥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两岸高楼灯光都缠绵成了一片。

灯与光纠缠着,她隔着朦胧的水汽,只辨认出来人深邃如同黑曜石的眼睛。

孟昭愣了一会儿,不知怎么,难过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像潮水一样将她包裹。

她本来就眼眶红红,被他一吼,打转的眼泪“啪嗒”掉到他手背上:“我没……没有瞎跑,也没有不要命。”

台风天,广州潮湿又炎热。

小姑娘四肢纤细白皙,穿着印有小树图案的白色短袖和浅卡其色背带短裤,外面罩了件浅橙色带点格子的外搭衬衫,脚上穿着一双高帮小白鞋,已经被雨水全部浸湿。

——全身颜色都太浅了,他刚刚在车上,几乎看成白色。

“我就是……就是……”仿佛找到情绪的出口,孟昭混沌好几日的脑子这时依然没能太清醒,指黑漆漆的江面,声音里也裹挟水汽,断断续续地哽咽,“想,想看看下面……爸爸,爸爸也在地下……”

谢长昼一言不发,在江风中皱着眉,唇不悦地绷着。

她今年十四五岁,肌肤瓷白,身形纤瘦,黑色的长发被风吹散了,有些凌乱地落在肩头,整个人孱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却又透出奇特纯粹的美感。

破碎的,脆弱的,玻璃一样的少女。

谢长昼将她带上车。

钟颜已经猜到他大概是见到了认识的人,没想到带回来是个小女孩。

她帮他把敞篷关了,不忘趁机幸灾乐祸:“说一不二谢二少,现在怎么愿意关敞篷了?”

“我老师女儿。”谢长昼没多说,言简意赅,“去帮个忙,把她湿衣服换了,穿我外套。”

那时候钟颜也才二十出头,一头干练短发,穿短夹克和牛仔长裤,像个利落的女拳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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