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171)

她在哈佛参与了一些从没见过的新项目,每天都有新启发和新想法,她跟他讲学校的经历,兴奋得像第一次吃到糖的小孩子。

就那么个瞬间。

谢长昼忽然觉得,非常恨。

恨自己沉疴久治不愈,恨身边的人明明已经拥有很多,但却永不知足。

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他退后半步,别人就会拿着诱饵跟进半步,诱惑着问他:你不想要吗?这是很好的东西,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再退一步,就能把手中所有资源的利用率发挥到最大。

谢竹非和谢晚晚,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退后着,妥协的。

谢长昼意识到一些错误。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为,家人之间不可分割,跟谢竹非或祖父站在一边,大家属于同一个阵营,就会拥有相同的利益立场。

但事实上,哪怕同一阵营,他们也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刻。

他跟家人关系紧密,但并不意味着,他必须像谢竹非和祖父那样活。

所以。

他需要的是更大的话语权,以及能跟谢竹非,甚至祖父,抗衡的力量。

能……让孟昭可以好好地,留在他身边。

他将原定的手术日期,往后推了两个月。

然后,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极其强势的姿态,与谢竹非对立起来。

家族内部本来就正处在划分阵营的混乱时期,祖父底下好几个亲信原本就是谢长昼的人,他这么一搅合,把谢竹非原本的打算全打乱了。

谢竹非以为谢长昼和孟昭已经分手,谢长昼干脆顺水推舟,逐渐降低了跟她联系的频率。

他一旦下定决心,下手速度比谢竹非还要快且狠。

这场小范围的高层动荡终结在年底,尘埃落定的新年夜,谢长昼的身体在连日高负荷的工作压力下不堪重负,在家中犯病昏倒,被送到医院抢救。

医生想按原计划给他做更换瓣膜,但他身体情况太差,并不是做手术的最佳时机,只好在医院拖时间。

一直等到翻了年,一月底二月初,才更换了机械瓣膜。

按理说这手术很成熟,恢复期顶多一个月,可他硬生生花了别人一辈的时间,才能下地行走。

中途有很多次,他想跟孟昭说一声。

可是,说了又能怎么样。

他术后反应比别的病人都要大,三五不时眼前一黑,睁眼就又在特护病房。香港到波士顿的直飞航班要十几个小时,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坐不住。

他没法去找她。

如果这些事情全告诉孟昭,她肯定会立刻赶回来。

但是,然后呢?然后他要她放下学业,一直留在香港,陪着他康复吗?

光线昏昧的病房内,谢长昼沉默很久,自言自语似的,徐徐地,低声说:“也不怪你。”

他轻声:“有好几次……我也觉得,我应该是要死了。”

做手术的前一天下午,他连日昏沉的脑子忽然清醒了。

病房里阳光融融,他情绪平和,呼吸顺畅,明明前一天才犯过病,一觉醒来,却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南方入冬,窗边树木也秃了,一树枯枝。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脑子里浮现这样的念头:

以前家中老人去世,似乎也会有这么个阶段。

在他们嘴里,这是不是叫,回光返照。

他沉默一阵,招手叫人:“辞树。”

赵辞树:“哎。”

听说谢长昼要做手术,他千里迢迢从北京赶回,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好友又幽幽地道:“你陪我去趟青檀寺吧。”

赵辞树被吓一大跳:“你不是认真的吧?你糊涂了,你知道青檀寺离这里有多远吗?”

开快车也要三个小时,且上山没有车行道,只能走上去。

赵辞树觉得,以谢长昼的身体情况,可能还没走到山脚,就要被拉去急救。

然而谢长昼只是望着窗外枯枝,沉默一会儿,哑声说:“我今天,可以走。”

赵辞树犹豫:“但是……”

“辞树。”谢长昼抬眼看他,唇角没有血色,近乎郑重地,对他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就这一件事,算我求你。”

南方寒冬已至,春日尚未来临。

山顶朔风凛冽,谢长昼撑着手杖向上走,直到很久以后,也不太能想起,当时的自己,是怎么爬到了山顶。

寺前一百零八级石阶,他觉得,那是他能为孟昭做的最后一点点事。

他很早就写好遗书并给律师做过公证了,北京那套粉色房子是她的,POLAR也是她的,他想给她的远不止这些,但站在寺前,被佛祖垂眼望着,他又觉得。

好像只能如此了。

这一生岁月漫长,动心只是一瞬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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