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23)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锅炉房,冬天能供暖,也供热水,以前会发工人们水票,拿着就能打热水了。”徐牧远见她不懂,像讲题一样,很细致地说起他从小就无比熟悉的琐事。

“怎么没看见人?是不是因为现在是夏天?”她很好奇。

徐牧远脸上的笑意依旧平和:“不是,没人是因为大家下岗了,没这个东西了。”

展颜一愣,她犹豫片刻,才问:“为什么大家会下岗?下岗就是失去工作是吗?”

徐牧远轻吁口气,看了看远处:“这些厂子,陆陆续续都关了,我们小时候可热闹了,我幼儿园小学就在这上的,是我爸厂子配套的学校。这儿什么都有,就像一座小型的城市。现在,因为效益不好,国企要改制,所以大家都下岗了。”

“你爸妈呢?”

“我爸以前是冶炼厂最好的师傅,带了很多的徒弟,现在给人刮大白,批腻子。我妈是会计,现在在小店里做零工,那次在包子店见你,就是因为她感冒了我去替她。”徐牧远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说家里的变迁,他看起来,总是很平和,也爱笑。

展颜后悔自己问这些,她脸有些红,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路边种的槐树,也不知该说什么。不是住城里的人,都像贺叔叔家那样。

“那,你们现在住哪里?”

“还在原来的生活区,大伙都没走,我们一家四口人,我还有个小妹妹,她上幼儿园了。”徐牧远说起家里人,眼神柔和,他看向展颜,“方便问你家里的情况吗?”

展颜轻轻笑笑,摇摇头:“我不想说。”

他脸上的笑终于隐去几分:“不好意思啊。”

“老徐!”

贺图南买了两瓶可乐,手一抛,离得那么远,徐牧远竟然一转身就接住了。

他看眼贺图南:“怎么没给展颜买一瓶啊?”

贺图南拉开罐子,啪的一声,有可乐溅出来:“她不是带水了吗?”他像是不经意岔开话题,“聊什么呢?”

徐牧远便也不在纠结这个事,说:“跟展颜聊聊这片厂子以前的事儿。”

贺图南表情很淡薄:“聊工人们以前的荣光吗?”

他知道,下岗潮刚开始时,北区闹的很厉害,有人要跳楼,还有人躺在大门口不肯走。那时,班里北区的同学们,个个愁云惨淡,还有女生们聊天时会偷偷哭。

徐牧远说:“确实是荣光,工人们给这个城市做过很大贡献。只不过,现在这份荣光失去了。”

这时,展颜突然插进来一句:“以后,你们这里还会恢复原样吗?厂子的效益还会变好吗?”

徐牧远面色凝重起来:“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每个人,似乎还都有幻想。土地是农民的根,工厂就是工人的根,这根就算烂了,朽了,还是根。

可北区真的从来没有这么荒凉过,锅炉房在,水瓶还在,一砖一瓦都还在,人的心,却一天一天,荒凉下去了。

北区的治安,变得不大好,顶好的大小伙子也在街上乱逛。

贺图南被叶子中间漏下来的阳光,晒得眯了眯眼,他没说话,只是拉开易拉罐,跟徐牧远碰了两碰。

“太热了,还是进屋吧。”徐牧远看展颜的额头有了汗,可她的脸,依旧白的剔透,越晒越白。

“我能去工厂参观吗?我没见过工厂里边什么样儿。”展颜耐热,这点又不干农活,实在不算什么。

贺图南耐人寻味地看了展颜一眼,她可真不见外,很熟的关系吗?

工厂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几个人到底还是过去了。

厂子静悄悄的,地上,板砖的缝隙间挤出一株狗尾巴草,开始结它的草籽,什么都不管。

冶炼的工序复杂,车间多,不能拆置的机器上油渍落了灰,黑乎乎的。徐牧远领着他们,说这是澡堂子,那是休息室,大家曾经娴熟地穿梭于每个车间之中,像鱼在大海。

休息的时候,打牌,看电视,都在七嘴八舌的聊天。

你说老家来的亲戚给扛了一袋子晒干的鸡粪,不知道怎么用,马上就有人接话,可以用来上后头小菜园的地。

我说儿子的班主任又打来电话,他跟人打架了,你就接一句:我儿子也不人省心。

这里的世界,曾经喧哗,热乎;可现如今,它枯萎了。

这些不起眼,甚至是琐碎的常事,徐牧远都没跟贺图南说过。

厂子有种庞大的静默。

“为什么效益就不好了?”展颜不懂。

“原因很多,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有时会听爸妈聊几句,他们也不愿说太多。”徐牧远笑笑,他说,“以前过年的时候,我们这里有花灯展,满大街都是放炮的小孩子。”

“这两年市里不让放炮了。”贺图南淡淡接了句,他对这玩意儿,本来也兴趣不高。

他已经接触到更丰富更新奇的世界,对于徐牧远这种一脸怀旧的表情,不置可否。

“我们还放,我家里还放炮。”展颜鼻尖上全是汗了,她露出点笑容,好像想起很好的事情,“不过,我不敢放带响的,只敢看人放小蜜蜂。”

她说话时,带笑的眼睛,是看向徐牧远的。

贺图南忽然意识到,展颜从没他说起过她家里的事情。

就像徐牧远也没具体提过北区的事。

“什么是小蜜蜂?”徐牧远第一次听说这个。

展颜比划了下:“就是点着后,嗡的一下,飞上了天,飞得特别高。”

“我该回家了,你们聊。”贺图南被长脚的蚊子叮了几个包,他这话,是说给展颜听的。

果然,展颜立刻心领神会,她跟徐牧远道了谢,也要回去。

徐牧远坚持要送他们到公交站台,快到时,有辆自行车带着雪糕箱子,叫卖着,从他们眼前过去。

徐牧远看见了,是妈妈刘芹。

可妈好像装作没看见他们,就这么骑过去了,烈日下,那个奋力蹬着自行车的身影,在天地之间,最后只剩一抹灰蓝,那是刘芹长裤的颜色。

徐牧远喉咙动了动,对展颜说:“欢迎你下次再来。”

贺图南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508路缓缓靠站,售票员脖子上挂了条毛巾,伸出脑袋喊:

“北区到了啊,到了啊!有到南门方向换乘103的乘客上车了啊!”

南门是城市的富人区,贺图南的家,属于南门区。

“你坐508吗?”徐牧远从兜里掏票子,“我有零钱。”

票子有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被汗浸潮了。展颜一下想起王静的奶奶,她绽出个温柔的笑:“谢谢,我有零钱,你的留你自己花。”

徐牧远像是自嘲似地笑笑,又揣回兜里,对贺图南坦然说:“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贺图南点头:“没必要”他这才算正眼看展颜一眼,“我坐这趟换乘,你呢?”

“我不用换乘,坐508就到了。”展颜非常配合,神情没什么异样,一点都不像撒谎。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她不忘从车窗那跟徐牧远摆了摆手。

然后,走向了最后一排。

最后一排,只坐了她跟贺图南,中间隔几个位子。

贺图南一路都不说话,好像真不认识她。展颜困了,脑袋磕得玻璃匡匡响,贺图南侧眸,等到站时,才踢了踢她脚:

“该换乘了,醒醒。”

展颜惺忪揉眼,那样子,迷惘得很无辜。

贺图南不再看她,大步流星下了车。

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跟她说话。

家里,贺以诚照例是忙,可不忘关心展颜。回了家,不是问吃喝,就是问学习。如果不回家,必定要打电话。

林美娟每天都在感受着这种关怀,贺以诚看展颜的目光,她形容不出,这个男人,如此的陌生。

宋笑常来找林美娟聊天,女人么,一旦聊到某件令人挂心的点上,关系无形间就拉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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