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41)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你要不要蘸这个吃?”她敲了敲碗。

贺图南瞥一眼:“我不吃蒜。”

展颜说:“没放蒜,我知道你不吃蒜。”

贺图南听到这句,神情才柔和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平时,我见你姜蒜都不吃,都要挑出来。”展颜吃饭时,留意到每个人的喜好。

贺图南点头:“对,我不像你,那么不挑。”

展颜说:“有吃的就很好,我不挑。”

“你要是想吃蒜,就吃吧。”贺图南拉过一盘饺子,“只是别跟我讲话,吃完记得嚼点茶叶。”

展颜没动,反倒一眨不眨看着他,贺图南抬眼:“怎么了?”

“你为什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她直言不讳。

贺图南一脸莫测:“那你猜猜,我现在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展颜摇摇头:“猜不出。”

“那你就想办法让我高兴高兴吧,”他慢条斯理咬了口饺子,两腮微动,“比如,待会儿你洗碗。”

展颜答应了:“好,反正是我最后一次洗碗了。”

贺图南动作一滞:“什么叫最后一次?”

“明天我就回家了!”她掩饰不住那股兴奋,声音都跟着高了。

贺图南那口饺子,堵喉咙。

“又不是不回来了。”他闷声说。

展颜腼腆笑笑:“是得回来,可总有一天,我就不用回来了。”她会长大的,离开这里,这里不是她最后的栖息地,她心里清楚。

贺图南缓缓抬眼,他眉头锁着,就这么深深地,密密地,目光像一张巨大的网一样,罩在她身上。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等第二天闹钟响,猛得坐起,鞋也没来得及穿,跑向窗边。

他隐约听到汽车发动声了。

果然,贺以诚正大包小包往后备箱放,砰一声,他关了后备箱。

展颜围了条雪白的围巾,她抬起脸,朝贺图南房间望了望,他也许没起,当然,起了也不见得送她。

贺图南倏地松开手,帘子荡了荡。

他靠墙边,等了片刻,才又拨开窗帘一角,车子走了,空空如也。

第26章

一到寒冬,村子里触目的,荒凉连着荒凉。大杨树上都光秃秃的,喜鹊的巢,便一个个露了出来。展庄的人们,还同以前一样,太冷了,都蹲墙根下晒太阳,说着不知猴年马月陈旧的琐事,一辆车过,迎着它来,再目送出老远。

展颜刚下车,瞧见石头大爷背了一筐枯枝干草,慢慢走来,不过半年,石头大爷仿佛一下老了似的,等展颜喊他,他晃了两下,后背上东西实在太沉。

石头大爷瞅了她两眼,没认出人,展颜忙跑到他脸跟前,把帽子一撸,说:“我是颜颜啊。”

石头大爷这才咧咧嘴,展颜见他神情痛苦,问他:“你生病了吗?”

“腰疼得钻心,不中用了。”石头大爷干巴巴的唇不住地颤。

展颜忙帮他把那筐东西放下,从包里拿出袋点心,说:“你拿回家吃,腰疼看大夫了吗?”

石头大爷不肯要,推搡着:“拿给你爷吃去。”

“给你的嘛,”展颜硬塞,“好吃得很,又香又软,一点都不费牙口。”石头大爷成了苦瓜脸,那点心袋子,被他好一阵摩挲,揣怀里了。

“颜颜,你去城里念书好不好啊?”

展颜觉得他连声音都跟着老了,像含着砂砾,她低头看了看石头大爷没擦雪花膏的手,全是裂口。

“好,城里念书可好了。”她忽然抬头,很振奋地告诉他,“等我大学毕业工作挣钱了,我给你修房子。”

村西头,有三间老房,屋里地面没铺水泥,四季潮着,倘若留心观察,就会知道这房子极少亮灯,电费一年下来两块钱,这儿住着一对父子,就是石头大爷和他的傻儿子。

石头大爷嘴唇颤得更厉害了,他想摸摸展颜的脑袋,到底没动,瞧她那围巾,跟春天的梨花一样。

“老人家,来,这是止痛药,实在痛得厉害了,可以吃一粒。”贺以诚递过两盒布洛芬,他工作忙时,神经性头痛会犯,这是常备药。

他知道,这样的老人家是不会进医院的。

很快,他似乎不嫌脏,搭把手,帮石头大爷递那筐柴火。

展颜看着石头大爷背起东西,很慢地走了。这条路,他走了一辈子,现如今,好像走不动了,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么一个佝偻的背影。

她擦了擦眼,喉咙发紧,跟贺以诚说:“贺叔叔,你真是好人。”

贺以诚摘掉手套,抹去她眼角那点晶莹:“我并没你想的好,只因为你跟你妈妈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所以,我得时常提醒下自己,否则,不配做你妈妈的好朋友,也不配做你的贺叔叔。”

展颜含泪一笑,她长大了,贺以诚望着她,她比她妈妈还要美丽,像一朵花刚抽出娇嫩的细蕊,女孩子有这样的美貌,如果没人保护,很容易凋零的。

他掩饰得很好,事实是,他厌恶这个村庄,厌恶这处穷山恶水,一步都不想踏进,一眼都不想多看,可他看起来像个大善人。

送走他,展颜进了家门。贺以诚压根没有进门的打算,无论她怎样邀请。

奶奶也没认出她,只当是生人:“你找谁?”

“我是颜颜。”展颜抚了抚围巾。

奶奶眯眼再瞧瞧,唏了声:“大小姐这是睡醒了想起来还有个家?”

展颜一句话也不想跟奶奶说,她一张嘴,空气都跟着不愉快,可奶奶见她脚边放那么一堆东西,又立刻跑来扒拉,她只好拦着:

“这是给孙晚秋王静的,你别动这个。”

奶奶啪一声给她后背一下,骂道:“胳膊肘往外拐的憨子,不说往家里拿,尽想着外人!”

展颜学了好些道理,反驳她:“这是贺叔叔买的,买来给我的,我的东西我有分配的权利。”

奶奶啐了一口:“你还不是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没你爸,你妈能有你?”

“你看你,孩子回来是好事,你这是干啥?”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他摆手,“颜颜,快进屋去。”

展颜拖着东西快步走了。

进了屋,她一愣,原本属于她的那张一米二的床上早被杂物占满了,被褥没地方放,坨成一团,扔在角落里。

再一摸,是冷的,潮的,没人洗,也没人晒。屋里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

她呆呆看了片刻,这才真正明白:妈不在了,没有比这个真相更真相的事情了。

她收拾了很久,挪出睡觉的地方。屋里冷冰冰的,趁着太阳,她得赶紧晒晒被子,可被罩却是脏的,床单上还有来路不明的血迹,已经发乌。她记得,当时是洗好叠放在床上,还特地盖了块旧围巾。

“谁用我的被子了吗?”展颜问奶奶。

奶奶围着围裙,正在剁红萝卜猪肉,等着汆丸子。

“上个月,给你爸说的女人在家里住了几天。”

轻描淡写的一句,展颜听得脸都白了,她把被子一扔,跑了出去。

孙晚秋今天跟着小弟去镇上赶集去了,她扑了个空,后头孙晚秋的妈在跟邻居对她的背影指指点点,不知说的什么。

走在路上,谁见了,都会问她一句“颜颜回来了?”,可等她一走,大家又都要窃窃私语一番。

展颜只能往山上走,风厉害,噎得人喉咙疼,树啊,草啊,全都像死了一样,地里只有麦子是绿的,密密的,厚厚的,浓墨重彩地绿着。

一只野鸡突然从眼前飞过,她想起贺图南来了。

展颜在妈的坟前坐了一会儿,头顶的天,是苍白的,大地无声,只有风呼啦啦地吹着,麦苗扑簌簌晃着,对面山上,松树像旅人一样站着,等待远行。

别人说起妈,是一句“有庆那个婆娘没了”。这个“没了”,是个很残忍的训练,需要时间适应,直到她也没了,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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