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69)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展颜低声说:“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打架。”

“不重要,跟你没关系。”

“你们会绝交吗?”

“不会,我们好好的。”

贺图南像休眠了的火山,他不冷淡,也不热情,说完,催她快回寝室。

展颜觉得一顿饭后,贺图南就变了个人,这座城市总归是变化快的,昨天还是卖服装的商铺好像今天就成了文具店,昨天的荒草地今天的新公园,不像小展村,可以千年不变。连人也是,展颜摸不透贺图南。

她慢吞吞下了楼,贺图南在楼上走廊那看她,玻璃上,映着他沉默的剪影。他习惯目送她,尽管,人看起来只是在远眺夜景。

信湿透了,两天后,信纸变得发硬,上面字迹不清。断续的文字,很难拼凑出什么。

展颜用电话卡给村头小卖部打了电话:“是铁叔吗?我是颜颜,我想想问问,孙晚秋是不是回家了?”

铁叔在算账,话筒夹着,划拉起圆珠笔:“回来有段时间了吧,前儿还见她,”他用笔杆挠了两下头,头皮屑下雪似的,“大军喝酒出了事,成个憨子了,一家子鸡飞狗跳,我看她这书是念不成了!”

不能念书了。

展颜挂掉电话,她走在校园里,学生们三五成群,来来往往,她注意看女学生,她们有的扎马尾,有的齐耳短发,胸前抱着书,或者是在吃热乎乎的炸年糕,有说有笑。她从她们身边经过,听到零碎的词语,简短的句子,没有一个字,和不能念书有关。

女学生们和她隔着透明的薄膜,她看得很清楚,但戳不破。

展颜是在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月里,有了这种隔绝感。她在一中的校园里,孙晚秋不能念书了,她觉得自己和她相同的部分也被什么毁坏,这让她恐惧,恐惧的重压下,女学生变了脸,她们变成米岭镇集市上偶遇的小学同学,绒毛没褪干净,怀里抱着她的第二个孩子;靠在门口梳头的女人,跟过往的爷们调笑;被尿素口袋压弯的脊背;拿着棍满村追孩子打的母亲;被男人一巴掌扇出血又爬起的某张脸……

她们全变成了小展村的人,孙晚秋就在里面。

……

展颜从噩梦中惊醒,她坐起来,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深深的挫败。她摸了摸柔软的被褥,非常漂亮,整洁,她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些东西其实很脆弱,一不留神,如果失去了,她就会成为孙晚秋。

孙晚秋是最聪明的,最有办法的,她的毫无招架之力让展颜无比难受。

认真思考几天,又到周末,她才去找贺图南,可贺图南回家了。他没有告诉她,也没有要求她一起回去。

展颜有些失落。

贺图南是回了家,家里冷冷清清,林美娟没有回来,贺以诚也不在。家里只有冰冷的空气等着他,展颜的房间,上了锁,那是贺以诚锁的,他怕妻子不冷静之余,做出过分举动。

门响时,他抬了抬头。

“你怎么回来了?”林美娟刚打完麻将,她摘掉围巾、手套,见到儿子,波澜不兴。

贺图南却问:“和谁?我记得你不会打麻将。”

林美娟说:“我以前不会的多了,学不就会了吗?”她脱掉羽绒服,倒了杯热水。

贺图南疑心她又同宋笑一起,试探问:“宋阿姨教你的吗?”

林美娟想起灯光下宋笑的钻戒,格外闪,也格外大,牌桌上的女人总是要不经意卖弄珠宝首饰的,好像,男人的真心是按克拉算的。

她风格清雅,要戴,顶多戴一对圆润的珍珠耳钉,简洁大方,配她的身份,不像宋笑,那么招摇,金手串碎冰似撞响,大家都听得到。

那样也好,爱和钱要抓一样在手,林美娟恨恨地想,她敷衍说:“对,你宋阿姨是会享受生活的人,自己开心,怎么样都好。”

她以前对宋笑多少有点鄙夷,如今,心境大变,虽觉得她依旧不如自己,但过日子的态度,竟多少有可取之处。

贺图南忍不住说:“她那个人,我总觉得不太好。”

林美娟一笑:“怎么不好?”

“往别人家跑太勤了。”贺图南尽量让自己的暗示,不那么明显。

林美娟说:“你小孩子家,高三了,不好好念书,总操心大人的事。”

“我也不想操心。”贺图南看了母亲一眼。

母子间,有种说不出的氛围,林美娟低头,把手上的婚戒取下,上面刻着字母缩写。

她盯着戒指,说:“你爸现在彻底不回家了,展颜也不回,你还回来做什么?”

“因为家里还有妈,爸忙完这段时间会回来的。”

“是吗?我看不出,你对我还有真心,”林美娟对儿子也有讥讽,“我当你眼里只有你的小妹。”

“小妹并没有错。”贺图南闷闷开口。

林美娟颔首:“那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

“总要有个人来认这个错,你爸是不可能的,他那么骄傲,全世界都错了他也不会错。”

母子俩的对话,每每到真相边缘便会撤回到安全距离,无人越雷池。好像,再多走一步,谁也承受不了。

“你学习忙,功课紧,倒不必为了我刻意回来。”林美娟起身,贺图南喊了一声“妈”,他眼睛闪烁不定,“别总跟宋阿姨玩儿了。”

林美娟笑得莫测:“你担心什么?她要把你爸爸抢走了?”

贺图南愣住,没想到她这么直白。

林美娟眼睛里有了抹轻蔑,这样子,倒跟贺以诚有些夫妻相,那层轻蔑,浮浮的,像是在眼膜外。

她嘲笑别人,也是隐蔽的,那样与教养不符。

“没人能抢走你爸爸,因为,谁也争不过死人。”林美娟丢下这句,去洗澡了。

至始至终,林美娟都没发现贺图南脸上的伤。

贺图南一个人又回到学校。

寝室长说:“哎呦,表妹来找你,看你不在伤心欲绝地走了。”

贺图南知道他说话浮夸,一抬头,正在阳台晒衣服的徐牧远转身,两人目光仅仅是交汇一瞬,又错开了。

校门口多了个老汉给人修鞋,也会修拉链。老汉有浓密的眉毛,那么长,白了一半。

他戴着黑皮子套袖,穿围裙,老花镜架鼻梁上,每碰到顾客来,定要抬眉瞅一眼,请人坐他的小马扎。

展颜因意外发现他,留心起来。他长得像爷爷,也像三矿爷爷,还像石头大爷,也许,老人都长得差不多,皱纹的走向,黧黑的肤色,风霜雨雪吃透的一双眼。

她买完笔,从那路过,问:“外套拉链坏了能修吗?”

“能!”

“皮鞋也能修吗?”

“能!”

“那我买双鞋带。”展颜的鞋子没有坏的,她绞尽脑汁,要照顾下他的生意。

她坐小马扎上晒太阳,跟老汉聊天。聊聊他多大岁数了,从哪儿来,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讨生活。

这让她有在家乡的错觉,哪怕只一点点,她对谈论美国没什么兴趣,也对诸如“民主自由”的概念很陌生,她其实一直很孤单,因为同学们谈论的内容多半是她不熟悉的,少年人们说着远方,远方好像有一群雪白的鸽子,无与伦比的美丽。

展颜努力去适应过,一中对她而言,就是在小展村时想过的“外面世界”,老师说外面世界是好的,她的确受到很大冲击。

不管怎么说,念书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神圣的学校里,不断走出青春年少的学子,展颜眯起眼,看会儿他们,然后目光调了个方向:修鞋的老汉,不远处推垃圾车的残疾阿姨,挎着掉皮黑包给学生们推销盗版碟的中年男人……

世界真的是个棱体,贺叔叔展示过的那个棱体,折射出不同的光,不同的面孔和日子。

她渐渐明白,观察这个世界要比和同学们聊天各种社交,更适合她。如果是孙晚秋,她一定会去做最适合表现她长处的事情,同时,毫不羞怯地面对自己的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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