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68)

作者:纵虎嗅花 阅读记录

好像,血液有了新的去向,骨骼也新长成,从里到外,什么都换了,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劲儿。

这股劲儿,感染了全家人。

新媳妇在家坐月子,裹着头巾,每天解开对襟小袄的排扣儿,给孩子嘬。奶奶看着大孙子,腰杆直了,眼也亮了,走路虎虎生风,再不用跟人争地界时,被人噎死:“你家有庆连个儿也没有,就一个闺女,抢啥呦!”

她杀了鸡,新媳妇天天有老母鸡汤喝,□□大,奶水足,滋滋往外喷。鸡汤下面条,新媳妇吃一大海碗,连汤带肉,看得奶奶心里欢欢喜喜,逢人就讲:我这媳妇能耐得很。

花婶说:“福气来啦,我就说,新媳妇像能生养的。”

女人腰细,屁股大,腿粗,又结实又有力气,三十八的人,跟先前死了的男人生了俩,第三个就这么顺顺当当出来了。

奶奶挤眉弄眼:“前头那个,生那天就会叫唤,石头拉着过去的,一点苦头不能吃,娇气的要死,是不?果然是个命不长的么,刚这么个数!”手掌一伸,四个指头张了张。

她在说明秀,花婶也跟着讲“是”。

新媳妇这几天想吃玉米面馍馍,奶奶就去了磨坊。

磨坊老板说:“放这儿吧。”

这家白面磨的细,不加漂□□,吃得放心。

奶奶笑眯眯的,跟老板闲说话,两只眼,守着他干。她来前,在家称了斤数,等磨了面,再回去称称。

老板知道她是怕自己偷舀她的玉米,像只护食的老雀儿。

孙晚秋和她妈也到了磨坊,她妈腰疼,一袋小麦是孙晚秋扛进来的。

奶奶听说了孙家的事,孙家的顶梁柱,喝了酒,被人撞成了傻子。因为是在晚上,散了酒局一个人往家走,什么样的车,几时撞的,统统不知,有说拖拉机,有说三轮车,还有说听见摩托一踩油门响的很。总之,孙家的孙大军是废了。

期中考前一周,孙晚秋就被妈喊回了家。妈哭得眼皮子肿,亮亮的,像淤了脓怎么都褪不了。奶奶一见她娘俩儿,看那模样,很是痛快。

“彩霞也打磨呢,呦,秋秋不念书了?”奶奶靠门框,磕起了兜里的炒花生,一张嘴,吐出个红皮儿。

李彩霞恹恹翻了个白眼,她知道,这老太太刚得了孙儿,摇着尾巴过呢。

“秋秋,这以后,还念不念书啦?”奶奶眼睛眯着,泄出点儿精光。

孙晚秋很沉默,她不作声,只是狠狠卖力气,把小麦弄上称,不让老板帮忙。

老板说:“彩霞,你这闺女怪能干的。”

李彩霞说:“她不干谁干?我在厂子里头推车,皮子跟石头一样重,腰都断了。”

奶奶接嘴,一脸惊讶:“我当是你偷人皮子,被人拿棍夯着腰了。”

李彩霞想上去撕这老不死的嘴,若在平时,也就这么做了。当下,她没力气斗了,她哭也哭过,骂也骂过,恨自己命苦,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撞的大军,上哪儿找去呢?草得发芽,杏得结果,这日子也还得过。

“放你娘的屁!”孙晚秋忽然把麦子一丢,她叉起腰,两只眼瞪着奶奶,“你一张老嘴不说话能死你是不是?”

奶奶惊了下,这女娃娃泼她知道,这么泼,真是开了眼。

“放你娘的屁呢,瞧能耐的,还识文写字儿的呢,你上的狗屁学!”奶奶花生壳一丢,极看不惯孙晚秋那个厉害劲儿,扯开嗓门继续骂,“你爹床上这回是真挺尸,你还有空儿搁这儿……”

孙晚秋抓起一把麦麸,扬到她脸上,奶奶叫了声,这就要扑过来薅她头发,被老板拉开,说:

“哎,哎,你们要打出去打,我这还做不做生意啦?”

说着,给孙晚秋使个眼神,示意母女俩赶紧走。

孙晚秋拉着妈就走。李彩霞气得嘴直抖,出来后,火不知打哪儿泄,扬手给了孙晚秋一巴掌:“都是你,你要是不去县城里头念书,家里就不会这么倒霉!”

孙晚秋捂着脸,眼圈都没红:“你打我干嘛?爸是自找的,见了酒比见亲爹还亲,他早晚得出事儿!”

李彩霞身上麻了半边,她拽过孙晚秋,劈头盖脸打了起来,歇斯底里叫着:“我叫你说,我叫你说,我今天打死你这个不通人性的!”

孙晚秋任由她打,她看着远处的山,山上的景,败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她觉得自己不如一根草,尽管,她能做对最难的数学题。

老师的夸奖,同学们的羡慕,醒目的分数,一下远去,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事。世间的事,休论公道,公道是书里的东西。

孙晚秋至始至终都没哭,她被李彩霞搡到地上,掌心擦破皮,她又爬起来,昂着头又一次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学校?”

李彩霞擤了把鼻涕,抹在鞋底:“你死了这份心吧,我让你叔给你在化肥厂找了活儿,包吃包住……”

“我要念书,我必须得念书!”孙晚秋大声打断她,她反应激烈,在大马路上跟李彩霞吵起来,引得人看,李彩霞打她时,那些人就在看,嘴里说着“别打孩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出手拉劝的。

孙晚秋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这是共识。这种共识既让村民嗤之以鼻,又觉得十分不高兴。念书有什么用?念书有什么了不起?但能得到那些穷酸教书匠的赞美,似乎又代表着某种高人一等的荣誉,即使,教书匠们买猪肉时也要讨价还价,没啥两样。

现在,这个最聪明的孩子不能念书了,大家松口气,但嘴里替她惋惜。

她不会再飞黄腾达。

李彩霞把她拖回家,找来孙大兵,她二叔,她爸不能行使惩罚的权力,那么自然是轮到二叔,二叔拿皮带抽她,让她屈服。

孙晚秋满院子跑,小弟吓得哭。爷爷奶奶让二叔打死她。家里这个样子了,她居然,她怎么敢还要念书?

做几道数学题,说几句洋文,比不上一个饼子,小展村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一代代人,也这么过来了,既然前人能过,后人就能过。

孙晚秋被二叔抽得直哆嗦,她还在大叫:“我不念书,以后只能是你们这个样儿,骂孩子打孩子,一辈子就只能当井底之蛙!我不想一辈子烂这儿!”

没人听得懂她说什么,她说得声嘶力竭,像秋天没能迁徙的鸟,要面对严冬。

鞭子再落下来时,孙晚秋脑子里只去想夏天城里的样子,楼房高高的,马路宽宽的,一下班,自行车车流汹涌得很,也有小汽车在跑……她想到展颜的投稿被征用,而那时,她天不亮上山刨药,薅地里野草,摘棉花,做饭哄孩子,她累到睁不开眼,拉着风箱都能睡着。

目之所及,诗意栖居。

这两句跳进脑海时,她才忍不住哭了。她像掉进沼泽的动物,无人援手,一定会被吞噬的。

可有人会回她的信,她相信。

第40章

高三教室的灯光,也比别处离未来近,明晃晃的,令人生出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展颜到后边窗户,隔玻璃看,玻璃上贴满报纸,分明不想被打扰。她刚扬手,被人拽回来,贺图南洗了脸,额前碎发湿哒哒的。

她有些吃惊,一脸行路问津的表情。

贺图南眼底有片乌青,是徐牧远那拳的落脚处。睡一夜更显,此刻不过刚显山露水。

“眼睛疼吗?”展颜问。

贺图南点点头:“你听人说了?”

展颜说:“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跟徐牧远打起来,你们那么好。”

“没有任何关系是完美的,出点问题正常。”贺图南手指冰凉,微微泛红,他格外平静,“你不是要看孙晚秋的信吗?她说什么了?”

展颜凝视着他:“我正洗脚,听说你跟徐牧远打架,信不小心掉盆里了,还没来得及看。”

“那不快去看?”贺图南的声调,连起伏都没有了。

他的眼睛,明净,轻忽。

上一篇:凶兽养崽日记 下一篇:温柔引诱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