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放开为师后颈!(138)

作者:乌尔比诺 阅读记录

听说纳吉礼成,沧浪忍不住打趣两句,“穿的这般素净,不怕新妇嫌你古板?”

陈笠道:“纳过吉,又去祭拜了夫子,我要成婚的消息,总得当面禀明才像话。大人放心,您的那柱香我也已经替您敬过。”

竹帘三叩抱柱,沧浪笑容渐渐收敛,须臾轻道:“多谢。”

陈笠卷了竹帘,袍角因风起落,他仰首时的神情惘惘又忻然,说的话令人捉摸不透,沧浪却好像听懂了。

“有情生畏,无欲则刚,这是夫子的耳提面命,我记了许多年。可往后在这世间我也有了牵挂之人,不知怎地,竟意外生出点忐忑来。”

沧浪没有顺着陈笠的视线望向那一小方青天。他捺低了目光,突然想起杨大智。

那个在整场阴谋里没有流露出半分犹豫的失心疯子,却在得知圣人下令焚烧杨大勇的牌位后,不顾一切地要求自领诏狱六刑,只为了在死之前得到一个面圣的机会。

然而他终是没能熬过去。

杨大智并非死于受刑,他将偷藏起来的竹筷子磨至锋利,拼着最后一口气攮进腹部,蘸着鲜血在牢房的地上写下一行字:“我罪不及兄长。”

有情让深恨权势的人对着权势低头,有情让胡静斋那样的骨鲠老臣自断忠骨,也正是有情,让封璘在一年前做出了那个多少有些糊涂的决定。

秋海棠的花影随着日头倾斜到廊下,婆娑间像是被谁的唇吻追逐。沧浪垂首贪看,渐于沉溺,直到檐边积雨不偏不倚打落在后颈。

沧浪这才意识到,自己近来无端遐思的时刻真是越来越多了。

“有情不是罪过,老师的一步踏错,不能成为你畏葸不前的理由。”他淡淡地说道。

陈笠收回了目光,看着沧浪云淡风轻的侧脸,突然道:“有情不是罪过,那么兖王从闵州寄回来的书信,大人为何一封都不愿意亲启呢?”

沧浪闻言一怔,略微警醒的眼神投向他。

陈笠站久了,重新坐回椅子上,道:“大人别多想,闵州卫所传回的每份军报里都夹着兖王的私信,几番投送太傅府皆被退回,底下人不敢擅处。平朔僭越,想着这些信流传出去恐为不美,便做主替您收着了。”他说着,从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推到沧浪跟前。

一封封,一沓沓,沧浪今日乍见方省觉,分别不过年余,封璘竟然给自己写了这么多信,而他原不是能言的性子。

“何故如此?”

陈笠却也坦然,道:“兖王一年前首告胡济安曾经参与军粮盗卖,奏请圣人将胡氏一族贬为贱籍,子孙后代不许入仕。平朔师从夫子,说不介意是假。”

顿了顿。

“但想来大人心里也清楚,他之所以冒着见罪朝中老臣的风险担此首告,无非是为了打消圣人心中顾虑,好替您平冤正名。以陛下多疑的性子,见大人既是胡首辅的爱徒,又能以一己之身说动京城清流发兵,若再与当朝亲王过从甚密,怎可能不心生戒备。兖王割舍权位,用这种方式与您划清界限,其实是在成全您。平朔谅其深清,所以擅作主张,这些信件要如何处置,全凭太傅大人做主。”

沧浪掩在宽袖下的手指骤然蜷紧,然而也只是透过缭绕的茶烟瞥了一眼,他没去碰那匣子,略过陈笠不解的眼神,杳杳一触也没有。

当晚,沧浪房中只点了一盏灯,沸热的茶水凉了、淡了,他仍在昏暗里思量。

夜已深,不知名的更夫敲响了梆子。沧浪侧耳细数,一共十二下,今日的辰光告罄,他活动了下冻到微麻的手,提笔在面前的小册子上工工整整地勾画了一个“正”字。

从封璘离京之日起,沧浪新添了记数的习惯,贴身的小册子从头翻至尾,只有四百五十七个“正”字。距离他们分别,刚好过去四百五十七天。

“如果不是那日的首告,兖王光是凭借靖难之功,现在少说也是监国亲王了。”而不是因为顾忌朝中人言,远走南洋与倭寇死战。

陈笠说的这些,沧浪心知肚明。如果他早知封璘立马城下时便有了这样的念头,断不许狼崽任性至此。

沧浪将册子与狼牙放在一起,稳妥且珍重地藏于匣中,一如收敛起情绪时那般缜密。然而正当他要合上匣子,尾光却让角落里的某个物件牵扯住了。

他送出去的口枷被封璘留下了,许是不小心遗忘,也许是刻意为之,好让先生在某些隐秘时刻还能记起撕咬的滋味和被占据的滚烫。沧浪摸着那截木的光滑表面,白天雨水打在后颈的湿润感卷土重来,他觉着凉,又觉着烫。

在这奇异的冰火两重天里,沧浪终于看清了追逐秋海棠的影子,原是狼吻的形状。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