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13)

作者:万恣意 阅读记录

她上前挠挠它看不见的小脖颈,对齐韫道:“你倒待它不错。”

齐韫笑:“它是祖宗,得供着。”

那日沈怀珠怒而离去,这小东西也一并抛给了他,谁知它当夜不知是为沈怀珠出气还是什么,跳到他的帛枕上抬腿撒了个透,之后便异常乖觉,除了饿的时候跟在脚边叫唤,其余的不是打盹就是睡觉。

沈怀珠了然道:“看来乏善可陈的,果真是我。”

说罢抱起狸奴,转身就走。

胳膊被人攥住,身后人无奈叹息:“小娘子能否听我把话说完。”

沈怀珠停下步子,却不回头,只听得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从前也养过一只狸奴,它伴在我身边两年,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渺忽,几乎与屋外的雨融合,“后来我亲手杀了它。”

沈怀珠转首对上他明灭变换的眸,像是也随着其中涡旋的沉色,一并回到了那年巍皑的大雪中。

那年的齐韫不过十二岁,距裴青云将那位妾室带回来,仅三年而已。

齐韫其实不算恨自己的阿爹,也从未强求他对着阿娘的牌位孤守一生。

只是阿娘死于隰城之乱后的数年,他都表现的太过深情,甚而曾立下永不再续的誓言,那样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年幼的他也为之动容。

所以在方氏携着子女入了裴府后,忆起他从前故作姿态的种种,齐韫几欲作呕。

那位稍大的幼子彼时已有八岁,小的尚在襁褓。

一直在心中被仰作英豪的男人,那刻在他的心中瞬间矮小,变得虚伪又薄情。

不苟言笑的阿爹会耐心地陪幼子射箭练弓,抱着幼女蹒跚学步,与方氏满目柔情。

唯独在他不慎落下马时,他命人捉来那只狸奴,怒道:“全是因这畜牲,使你一心只知玩乐,连疋马都御不住了!”

齐韫跪在厅堂外许久,直到瓦檐再也兜不住厚实的雪,扑簌簌落到跟前,膑骨像是跟着不堪重负,在冰冷的雪水中针扎般叫嚣着疼了起来。

方氏冒着雪过来劝裴青云,幼弟哭着向他求情,都没能让他心软半分。

他命人拉开他们,往雪中扔了件物甚,道:“杀了它,我便还让你进演武场。”

齐韫垂下冻僵的眼皮,风雪中混沌的头脑让他看了半晌才看清。

一把匕首。

不知是不是冷得太过麻木,齐韫内心竟异常平静,瑟缩在怀中的狸奴几乎快要没有声息,他问:“一定要这样么,父亲。”

一定要对他这样无情么。连他身边仅存的依伴也要赶尽杀绝。

厅堂内灯火透彻,没有回话,他却什么都明了了。

少年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握住那把沾雪的匕首,怀中的绒团滚入雪中,几乎与雪共存。

下一刻,手起刀落,膝下的雪尽数染透。

此刻,潇潇雨歇,柔软的日光遮掩探出,铺在青年噙着讽笑的眉眼,他薄唇张合,吐出的话颇显无情:“小娘子,乏善可陈的不是你,也非这狸奴,是我啊。”

沈怀珠愣愣说不出话。她只听闻裴青云在发妻逝去多年后迎娶一妾室入门,两人早早育有子嗣,恩爱非常,入府后亦家宅和睦,未有争端……

现今才后知后觉,这其中全然没有齐韫的身影。

而他也是因此心冷,才选择舍去父姓,随母姓的吗?

齐韫早已在她怔愣间举步到了书案前,提笔挥毫,力透纸背,书尽前几日少女所说的——南有嘉鱼,烝然汕汕。

猝然怀中一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被塞了过来,少女吟吟笑问:“阿善可爱吗?”

齐韫握着笔的手微顿,一滴毫墨融进罗纹宣中,有一刹那竟不知她在问阿善,还是阿汕。

他下意识伸掌拖住狸奴,回问:“舍得让它唤这名儿了?”

少女撇撇嘴,“看在威风凛凛的齐小将军的份上,我勉强同意了。”

齐韫搁下笔,温笑出声:“那我替阿善,谢过阿汕。”

沈怀珠从这里满墙的书中抽出一叠话本,在齐韫阐释皆是前主人留下的,与他无关时,老神在在道:“既然齐小将军这样说,那我便信罢。”

齐韫气笑,差一点把这些不入流的闲书全给缴了。

这之后沈怀珠常过来,齐韫大多坐在案前处理公务,她就从里面挑本合眼的话本子,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翻着看,再无事了便逗逗猫,乏了就眯一会儿。

冬日素来不取暖的齐小将军,在书房置了炭盆,软榻也比往常厚了许多,榻上总乱糟糟堆着些蜜饯果子。

两人其实各忙各的,不大交谈,但却说不出的相宜。

绿凝见他们日渐亲密,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常拉着泉章让他躲远一些,别老往主子们跟前凑。

对此事从来听劝的泉章这回一改往日,风风火火闯进去,嘴中叫嚷着:“郎君不好了!出事了……”

乍对上迷迷糊糊从软榻爬起来的沈怀珠,又吓得脚一蹬,连忙背过身去,结结巴巴道:“郎、郎君,别庄出事了!”

“什么事?”齐韫叩下笔。

“别庄遇袭,死了两个疑犯,还有一个不知做甚么的,被暗卫摁住了。”

齐韫望了望窗外薄暮,起身对沈怀珠道:“我今晚不回了,不必等我用饭。”

沈怀珠应下,见他阔步出了房门,困惑地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

第11章 交手

齐韫接连三日没有归府,直至今日入夜时分,回到书房拿了什么东西,匆匆又要离开。

沈怀珠叫住他:“你今晚回来吗?”

齐韫这时已行至月门前,回头见她立在框着月的冷清桂枝下,柔弱纤薄,孤零零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他便想起此前木犀盛放之时,他与她初初交识,彼时的她也是这样,立在万簇低压的桂枝下,香花屑雨落了满身,故作镇定问他同样的话。

那时他漠然回答她:“不回。”

可是如今,这句回话在他舌尖绕了一圈,终是没有说出口。

“要很晚了。”他说。

于是她便提着那盏繚丝灯,缓步到了跟前,明灼的烛光透过上面所绘的五彩花鸟映在她波动的裙间。她示意他伸手,而后将这盏灯递入他掌中。

“我借郎君一笼灯光,天寒气冷,能否劳您为我带回碗热腾腾的胡汤?”她眉梢微扬,带着说不出的狡黠。

齐韫不自觉挑唇,“如此好心,原是为了口腹之欲——不过,如小娘子所言,天寒气冷,且城西路远,带回来的只会是冷汤。”

沈怀珠笑:“不妨事,城西的胡汤味道最是辛香,回来到灶上烫一烫,与原先没有差别。”

“便是夜深我也等得,郎君快去,此家过了戌时便要打烊了。”沈怀珠催着他走。

齐韫只好提灯上马,按小娘子说的,往与城西别庄的稍岔向先行驶去。

沈怀珠回屋坐了片刻,忽然说头痛。

绿凝急忙询问情况,沈怀珠声称大约是吹了冷风,有些受不住。

两人稍一商量,便这样准备熄灯歇息。

沈怀珠嘱咐,她近来觉浅,后半夜除非她唤,否则不用进内伺候。

绿凝应下后到外间守夜,也不知为何,只一会儿便困意上涌,昏昏睡了过去。

殊不知,在她失去意识后,她的身侧悄无声息出现一丛黑影。

沈怀珠走出内室,一身夜行打扮,探指点过她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

她想起那纸令人头疼的信,躲过暗卫,翻墙出府,飞檐走壁到巷外不远的林子中,跃上一早备好的马,扯过缰绳,轻喝一声,往城西别庄疾驰。

沈怀珠此前接连几日的不安,在收到那纸姗姗来迟的信笺时,被重锤敲定。

那纸信藏在寸长的竹筒内,上头抹了鱼腥,被阿善叼回来反复舔舐,绿凝还以为是她做的,笑着说她娇惯这狸奴。

沈怀珠察觉到不对,趁着绿凝不在屋中,猫口夺食,寻见竹筒一端不明显的痕迹,拔开抽出了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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