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292)

作者:坠欢可拾 阅读记录

程泰山向邬瑾方向欠身:“为何不屯兵于济州?”

邬瑾道:“为防毒疮复发,不得不有壮士断腕之勇,将周围的腐肉一并挖去。”

“宽州当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国朝积病已深,各州冗兵合计近十万,国帑早已支撑不住,皇帝要想养精兵,就要去浮费,削宗室,可何人敢为剑?都只敢加杂税罢了,纵有能人,也会被众蠹虫齐齐咬下的。”

程泰山从邬瑾目光里看到一点怜悯的光,温和、不锋利,也许他在死谏时,眼里就含着这样的光。

既然一切已经明了,程泰山便起身告辞,房门打开,下人如同木雕泥塑,立在各处,雪还未住。

邬瑾送他至门外,程泰山不让他远送,大步流星离开,邬瑾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才接过殷北送来的册子,回屋细看。

册子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队,每个人的姓名、出生年月、样貌、来历、去处、家人供奉在何处,都写的十分详细。

邬瑾看过后,静坐片刻,起身走到案边,铺纸磨墨,提笔写道:“元章三十年十月十五日,风起千澜,千澜由风。

“风波虽止,乱难将至,今日始,行侯景掌梁朝之事,立刘裕平叛开国之威,富一州之民,再富天下之民。

作坊先设十四作,木作、杖鼓作、麻作、泥作、石作、泥作、桶作、瓦作,可分散于宽州城内,请城中百姓为匠人,日百钱,猛火油作、火药作、弓弩作、生铁作、甲胄作、传令牌作,应秘设于横山内,雇伤残、老兵为军匠。

除钱外,技巧工匠必不可少,京都南北作坊已募天下良工,唯鄂州多江贼,能造鸭嘴箭,靖州多山匪,能出竹拒马,岭南多锻人,能制博刀,可往此三地寻找能工巧匠,计以岁月,作坊渐兴,不可急而废事,造物不精,所造军器,需躬亲试验,再依法式。

如此渐次兴作,毋得军器损弊,反为其害。”

邬瑾细细思量,再三改动,将十四作改为二十一作,勾出二十一人,可前往三地寻找工匠,如此林林总总,直到入夜,才将作坊一事从头到末,思量完毕。

他将日录背诵数遍,牢记于心,再烧掉日录,喝完殷北送来的药、一碗核桃冰糖水、半个肉饼,得知莫聆风还未醒,便干脆歇在书房隔间榻上。

人躺在榻上,却睡不着。

屋中蜡烛已经吹灭,他陷入无尽黑暗,最细微的声音也变得震耳欲聋,炭灰坍塌,香灰掉落,风打门窗,枯枝摇动,近在咫尺,清晰无比。

前堂的声音模糊遥远,众人哭灵,丧幡在寒风中翻滚,种种声音,都在宣告死亡。

他不知莫聆风是否醒来,但他知道这一夜终将过去,只留下往事在心里,逐渐发酵。

……

莫聆风在子时三刻醒来,换了粗布麻衣,奶嬷嬷给她端来一碗素面,她坐在桌前,不觉饥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婆婆,灵棚设好了吗?”

“设好了,有程夫人在,您放心,程夫人还请了吴先生来。”

“给赵伯伯批殃书的吴先生?”

奶嬷嬷连忙点头:“是,吴先生还说要忌本家哭声,等过了小敛,才让本家去灵前。”

莫聆风点头:“那我明天再去,什么时候破土?”

奶嬷嬷道:“三七之内择了十月二十三日卯时破土。”

“那殃书上写哥哥往哪里去了吗?”

“没写,不过程夫人问了,吴先生说魂往南去,落在潭州一户黎姓人家,生做男子,生辰是正月二十四午时。”

莫聆风沉默半晌,忽然道:“打到潭州去,要多久?”

“去潭州?”奶嬷嬷没听明白,“潭州,那可远的很,都快赶上去湖州了吧。”

莫聆风垂下眼眸,想着潭州和宽州之间的距离,再抬头时,看奶嬷嬷脸上疤痕,密不透风,让奶嬷嬷面目扭曲,呼吸困难。

她想起馆驿的大火,无数无辜者的性命成就了她的道路,她伸出手,摸了摸奶嬷嬷脸上烧伤疤痕:“婆婆……”

嬷嬷对这张脸依旧感觉自卑和窘迫,不自在地低头:“姑娘别脏了手,这也长不好了,不过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用嫁人,烧了就烧了,只要留着命在,看着您长大就好了。”

莫聆风道:“婆婆,对不起啊。”

第365章 抄经

莫聆风不信神佛,但今时今日,也期盼鬼神当真存世,可若真有神佛,吴先生所批殃书,便未曾真正窥见阴阳。

《宝箧经》云“若有恶人,死堕地狱。求出无间,免脱无期”,莫家人踏血为生,如何能投生成人,富贵终年。

她忽生慈悲心,免莫千澜受极大苦。

奶嬷嬷怜爱她:“姑娘再吃点,您堡寨家里两头忙,不吃点东西,怎么扛得住。”

莫聆风听话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筷子,放下后,问道:“邬瑾歇在哪里?”

“在书房歇下了。”

莫聆风点了点头,让奶嬷嬷去休息,自己在屋中坐了许久,直到身躯僵硬,才起身往门口走去。

身上骨节嘎吱作响,手脚麻木,略微移动,都如针扎,她仿若未觉,径直向书房走去。

她对家中漠不关心,耳边哄哄的声音,是道士在为亡魂开路:“……飒飒悲风次弟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其声不断绝,引磬声清脆响亮,夹杂其中,似是亡魂为之引动。

佛法、道法,一切有为法,谁能勘破万丈红尘?

莫聆风走到书房,惊动守在此处的仆人,仆人刚想上前叩门,莫聆风便摆手,示意不用。

她顺着长廊走了个来回,最后站在两柱之间的槛窗前,垂首聆听屋中动静。

窗上雕着整幅莲花,花内糊着一层窗棂纸,上面映着她黑乎乎的影子,她静静站立片刻,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这片孤独的黑影。

手指点上窗纸,两扇槛窗忽然从内拉开,邬瑾长身玉立,站在窗内,伸出手,抓住莫聆风的手,随后将她扯向短墙。

莫聆风脖颈间金项圈一晃,上半身撞向邬瑾,邬瑾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堵短墙,都佝偻着腰,槛框硌人,却无人动作,邬瑾手掌抚摸莫聆风后背,在她耳边道:“我想你了。”

他松开手,看廊下灯笼从莫聆风头顶落下一簇光,让她眼睛里充满细碎金芒,他从她的神情、姿态、目光中,看出她脑子里也满是飞絮般的游丝。

四目相对,重重磨难都散做云烟,携手便能走过前方遍地荆棘。

“来。”他转身去开房门,就见莫聆风一条腿踩在短墙上,两手攀住两侧槛框,躬身往里跳,单髻擦过框顶,她身形一晃,钗上一粒珍珠脱落,和她一同落地。

邬瑾上前揽住她,等她站稳,蹲身去看那颗珍珠,见珍珠滚到了多宝阁下,便跪趴在地,掏出珍珠放入她腰间荷包内,拍去身上尘土:“我去点蜡烛。”

他吹起火折子,点亮常料烛,罩上灯罩,莫聆风拿着火箸,揭开炭盆铜盖,捅开炭火,添上银炭。

炭火“毕剥”一声,下人叩门进来,端上茶水,两人搬动太师椅,并坐在桌案前。

邬瑾为她磨墨铺纸,取一枝笔递给她。

莫聆风接在手里,不知要写什么。

邬瑾低声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

莫聆风心中一动,提笔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身边有端正而坐的邬瑾,他的衣摆和她的衣摆交叠,衣香纠缠交融,顺着衣摆流淌在桌案前,她鼻尖有墨的清香,字字落在纸上,让她短暂的挣脱泥犁,四分五裂的灵魂黏合,头脑逐渐清晰。

抄完两卷地藏经后,莫聆风搁笔,低声道:“我的嫂嫂在程家,我想请她回来。”

上一篇:加大火力,一键出殡 下一篇:海压竹枝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