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压竹枝(116)

作者:一把春 阅读记录

“师傅也的确是想让我重新回到监卫司,可我不认为我现在能比你做得更好。”

陆子禾看着他眼底蕴藏的落寞,一时觉得有些惊慌,不是惊慌傅宴存说出来的话,而是诧异他的转变,仅仅两年的时间,傅宴存从前的志气野心全都消散了,他表现的像是偏安一隅无甚追求的人,可这一切在他的身上又是那么的违和,是原本就不该属于他的。

“我会…我会找人治好你的手的。”

傅宴存听见这句话时收回了手,看着他笑了笑,流于表面的笑让陆子禾觉察到他的不在意,他像是看着无知的小孩正肆意的玩弄,只在需要回应的时候敷衍示意的,尽管他并没有真的在听,却也要给你一个答案。

“阿玥刚出嫁不久我便离开了京城,去年也因为受伤害怕阿玥会担心也没有回来,这两年多亏了你和聂舒对她的照料才不至于让她在夫家受了委屈。”

傅宴存说这话时愧疚不已,从他离开京城开始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傅玥。

他在痊愈后便打量着要离开京城,想着傅玥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不好跟着他四处奔波,便着意为她挑选夫家,他知道傅玥脾气骄纵便想着找老实稳重的人,最后挑了中了进士科的曹致甫,模样人才也算出挑,只是家贫便一直没有婚配。

傅宴存将自己的打算说给傅玥听后便让她悄悄见了曹致甫一眼,傅玥虽然羞涩却也算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定下婚期后傅宴存便替二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他将京城的宅子卖掉充作了傅玥的嫁妆,在开春后风风光光地送了傅玥出嫁。

可是傅玥出嫁不过一月傅宴存就离开了京城,直到如今也没见过一面。期间他也听曲天纵说过一些,说二人成亲不久曹致甫去了户部当差,虽然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却也很好了。

傅宴存听着傅玥的消息却越觉得亏欠她,他将傅玥一个人扔在京城,让她与那些十几年间从未见过的人组成家庭,也要从此担起许多沉重的担子,一切的这些,都是他给傅玥造成的。

陆子禾出声道:“指挥不必过于愧疚,如今阿玥过得好,况且指挥你如今回了京城,相处的时日多起来,阿玥知道了指挥你的苦楚自然也会体谅的。”

傅宴存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那是傅玥出嫁前送给他的,绣工实在算不上好,跟着傅宴存东奔西跑现在边角已经脱线了。

若是傅玥恨他,他自然会想尽办法来弥补这两年带给她的伤害,可傅宴存突然又想起程琉青,还有自己给他留下的永远不能消失的疤痕。

良久后,陆子禾听见了一声叹息,傅宴存的声音生涩,他说,“明日是琉青的生辰。”

三月初四是程琉青的生辰,他从来没为程琉青庆过生辰。

这句话像是沉寂而雄厚的撞钟声,绵长而空灵的声音让陆子禾的思绪停滞了一瞬,他好像在回忆程琉青的模样。

这两年没有傅宴存没有月喜,一切程琉青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或许是京城从来就没有为他保留记忆,所以他也快要忘记那个在小镇开着一间茶楼的老板了。

他渐渐想起程琉青是沉默的,他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很少开口说话,他也很少同人起争执,说话总是温柔而有力。陆子禾又想了想,程琉青的眼睛是亮亮的,目光总带着莫名的真挚和诚恳,他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很喜欢喝茶也很喜欢桂花。

剩下的陆子禾再也想不起来了,好在傅宴存的话也没了下文。

傅宴存的神色看不出一丝异常,好像刚才的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他看着陆子禾玩笑似的说道:“你在监卫虽要忌惮池楼却也要努力搏出前途来,眼下你与聂舒都到了要成家的年纪,若不做一番事业出来,怎么好找人家结亲?”

听见他这样说陆子禾下意识想问,那指挥你呢?可话没说出口陆子禾便又起来了一件事。

他记忆中,从前程琉青好像也是喜欢指挥的,指挥也为程琉青的死失神失智。

陆子禾勉强笑了笑,今夜他察觉到了太多的不同,他看着傅宴存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些有些莫名其妙的变故。

他敛了笑,说道:“今日指挥你也累了,还是快回房歇息吧。”

傅宴存说好,二人便各自回了房间。

翌日。

京城又下起了小雨,傅宴存一早起来便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看了一圈才发现是昨夜忘记关窗户,吹了一夜的凉风,这样想来不头痛才怪。

今日他准备去见师傅曲天纵,同陆子禾一起用了早膳便出发往曲府走去。

即便是雨天,京城的街上依旧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傅宴存戴着斗笠,无数的油纸伞从他的眼前滑过,流光似的在他眼前穿梭,让他本就昏昏沉沉的头越发难受,一个没注意就撞上了面前的一把油纸伞。

“你做什么!没长眼睛吗?”

尖锐而不善的语气在眼前响起,尖细大声线让傅宴存的头更难受了,他捏了捏眉心,偏头看向伞下低声说了抱歉。

在他面前站了两个人,一个年龄稍小的小姑娘,梳着双螺髻手里撑着雨伞,眼神像是好斗的牛犊,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另一个是傅玥。

初春微冷的天气傅玥穿的也不算单薄,她的下巴削瘦,脸色不似少女时期的红润透白,乌黑的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精致的头饰让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位端庄雅芳的夫人。

在傅宴存撞到伞面时,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小腹,她已经有孕三月了。

傅宴存昏沉的意识在这一刻完全地清醒了,他像是被抽离出躯体的魂魄,看着肉身站在无形的刑场,提着心等待铡刀落下的一刻。

“阿玥?……阿玥!…”

傅玥听见他的声音反应了一瞬,眼神从迷茫转为困惑,最后她抬起头看着傅宴存,她并没有开口,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泪。

傅宴存又走近了一步,可傅玥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他们隔着伞面,雨丝在眼前汇成雨帘。

时间无声地流逝,傅玥终于伸手拂去凝在下颌的泪,偏头对着婢女说,“走吧。”

婢女拥着傅玥飞快地从傅宴存面前走过,从始至终也没叫过傅宴存一句哥哥。

在铡刀落下的一刻傅宴存的魂魄被狠狠地拉回肉体,身处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中,他依旧能感受身体中的血肉崩裂。

第92章

雨越下越大,傅宴存的斗笠遮不住雨,等他到了曲府时衣服被淋得湿半边。

曲天纵见了连忙吩咐人烧了热水给他拿了换洗的衣物,傅宴存拦下了推脱着说不用,只拿了汗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知道他固执曲天纵也不再劝,只好让人煮了姜汤来让他喝下。

傅宴存喝下姜汤后虽然身子确实暖和了不少,可脑子却越发昏沉了,他强打起精神来,看着曲天纵说道:“实则我昨日便到了,只是天色已晚不好再打扰师傅您,还望师傅勿怪。”

曲天纵年逾五十,已经是知天命的岁数了,许是常年在官场混迹的原因,他眼神锐利而有神,目光中都透着精明。

他看着傅宴存和蔼地笑了笑,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嘴角噙着笑说道:“说话拘谨,几年不见你我师徒已是这样生疏?”

傅宴存知道曲天纵最是会洞察人心,一时不敢瞒他,只得实话实说,“都是我自己心乱,心里挂记着其他事,这才会放不下心。”

闻言曲天纵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这个徒弟为人虽不圆滑,也不够八面玲珑,好在做事狠得下心也够聪慧决绝,最重要的就是听他的话,不会对他撒谎。

“来的路上发生什么了?招得你这样心不在焉的。”

曲天纵说话时端起了茶盏,小心地撇去浮沫,正准备喝却发现傅宴存一直不吭声,于是抬了头,困惑地看着他,“怎么?还有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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