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记(33)

这是慕容子忻流传于世的第二本书。头一本是他离家不久即被印行的《云梦灸经注》,三册十二卷,请扬州名医段石原为序,有云:“敷陈详核,征证丰多。引申触类,曲畅旁推。源流洞彻,自成门法。”慕容无风的《云梦灸经》原本是出了名的晦涩隐奥,子忻的注本一出,非但文采粲然如披云织锦,声调铿锵如敲金振玉,就是解析也如独茧剥丝一般精当独到。顿时一夜风靡,成了医界诸君案头必读之物。

可是就在这本书印行后不到两个月,慕容无风就写了一本《云梦灸经纂议》,对自己原有的观点颇有阐发,且有多处迹象显示,他并不同意儿子的某些解释。于是,整个杏林中人都知道这对父子正在掐架。

因子忻流浪江湖,行踪不定,与医界中人又绝少往来,他并不知道父亲写了这样一本书。等他终于在郴州住定,慕容无风立即遣人将《纂议》送了过去。书一送去便如石沉大海,子忻在以后的回信中从不提起,就好像他不曾读过这本书一般。

庚寅年秋月,荷衣忍不住让谢停云去了一趟郴州。这一次,在荷衣的逼迫下,慕容无风写了一封言辞和缓的家信,对子忻的《江湖采方录》颇有称许。谢停云回来时,带回了子忻另一部手稿,名曰《云梦灸经补》。

慕容无风拿到手稿连夜读毕,之后整整三日,惘然若失。

荷衣见他读后便将书稿放入抽屉,总不提起,终于忍不住试探:“子忻新写的那本书你可还喜欢?”

慕容无风沉吟半晌,叹道:“喜欢。不过,这是一本危险的补充。”

那本书里,除了首页上有《云梦灸经补》五个字之外,全书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云梦灸经》。内行的人却看得出子忻的企图。他把父亲的理论放到一边,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自己的看法,十分委婉却又咄咄逼人地反驳了慕容无风的几个观点。

过了十日,慕容无风给子忻写了一封回信,附上自己为《云梦灸经补》所作的一篇长序。信云,子忻若期望此书能被云梦谷印行,必得同意将这篇长序一同收入。

鉴于长序将子忻所提出的反驳又条分缕析、淋漓尽致地全部批倒,子忻立即回了一封简短的信,不同意收入父亲的序。还要他赐还原稿:

“……悟解殊术,持测异方。儿之去取,非敢谓尽当;父之矫枉,庶几乎过正?序之高明博厚,儿实心领。然窃以为区区短言尚不足扬榷,且疑惑殊多,乃需斟酌。请容议后另发。若父不喜此书,儿亦无法。天下之大,必有其归处……”

因知子忻的脾气一向不知有“韬晦”二字,信到了慕容无风手中,倒也风平浪静。一月之后,慕容无风依言将《云梦灸经补》印出,自己的序则拆开拉长,另名为《云梦灸经补稿》,同时印出。医界哗然,各门派子弟纷纷写文,或批驳,或附和,或另持新议,总之,轰轰隆隆地大吵了一番。所有文章均收入慕容无风主编的《云梦灸经补集论》之中。大家都知道云梦谷这场父子的学术官司,算是进入了高潮。

第十章一篮情感的鸡蛋

孟夏之月,日在毕。蝼蝈鸣,蚯蚓出,王菩生,苦菜秀。

是月也,继长增高,毋有坏堕,毋起土功,毋发大众,毋伐大树。

辛卯年。四月十六。

三和镖局。

沈泰坐在宽敞气派的大厅里,独自一人享用着早餐。总管沈均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用一种恭敬得近乎谄媚的眼神看着主人。

早餐的名目虽不到晚餐的一半,却是同样的讲究。一碟熏鸡,一碟火腿,一碟秋笋冬菇,一碟凉拌三鲜——都是顺生堂的首厨班师傅大早起来亲自做好,恭恭敬敬地封在提盒里,请人快马送过来的。每日一次,坚持了足足五年。若沈总镖头有事出镖,早饭照送不误,归沈家的二少爷沈听禅享用。

沈泰身高九尺,声如洪钟,浓眉之下一双鹰目刀锋般凌厉。他的双眉常常扭结在一处,突然打开时,却像暗夜里的一对蝙蝠,在他威严的面孔上多添了几分凶狠。镖局里所有的人都对他暴跳如雷的脾气习以为常。都知道老爷子脾气虽大,做事却有板有眼,讲究规矩,只要你在他面前老老实,一般来说,也就不大会招惹到他。

街对面是一片空旷的石板地。往日,三和镖局只要起镖,所有的货物都会从这里起运。人们也许已不大记得,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五局联盟”因总当家铁亦桓一夜之间暴毙青龙山庄,而顷刻间四分五裂。随之而来的却是五大镖局的连连噩运:长青被抢;鸿丰破产;振武内讧;就算是功夫最硬,生意最保守的淮南秋家也被仇家一纸告倒,几个镖头都坐进了大牢。剩下来收拾残局的只剩下了五家中实力最弱,向来只做短线生意的三和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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