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小姐(修兰记)(4)
塔下的大平层,倒是厨师和客人络绎不绝,因为有私密的包间。
阿兰才在檐下躲雨,挑了一口菠萝吃,就看见阿修出来了。
阿修西装革履,本来低头在想什么,一抬头看见阿兰,愣了一愣,再看看她拿着塑料叉子,看着他,慢条斯理叉一个草莓,不由笑了。
他觉得自己在她心中,可能跟草莓差不多。
阿修问:“你怎么在这里?”
阿兰说:“因为这里吃果盘风景好。”
阿修走近一点,说:“你进城了,有地方住吗?”
阿兰说:“有。”
阿修说:“要不去我家喝茶?”
阿兰说:“算了。”
阿修说:“我开车送你回家怎么样?车子在那。”
阿兰看了一眼,限量新款,说:“也不用。”
阿修一时半会不知道要说什么,站在阿兰身边,看了会雨,问:“护林大叔身体康健吗?”
阿兰说:“康健。”
阿修问:“你进城了,有手机号吧,方便告诉我吗?”
阿兰说:“不方便。”
阿修百折不挠,说:“果盘能给我一半吗?我刚才在酒桌上没怎么吃东西。”
阿兰说:“行。”
她将果盘放阿修手上,从包里拿出伞,冒雨走了。
阿兰回到植物研究所的宿舍,盘算着明天怎么找个理由旷工。
老板似乎早知道她的习性,提前发邮件让她给项目开支报账,或者写英文版的经费申请。
白天,阿兰干活倒是利索,准点下班,又去吃冰淇淋。
她是正餐不吃,专门吃零嘴。
冰淇淋吃到一半,辞职信的腹稿又打好了,回头就交给老板。
她要不去国外看看?
三个月后,阿兰果然去了国外,去的东京。
她有专门的人接待,因为她从小的古琴老师是个大名家,造诣非凡。
她是他唯一的得意门生,老师去世了,弟子就成了活标本。
阿兰在东京住了几个月,四处交际,因为是香饽饽,她很知道怎么端着,跟她的老师有样学样,演奏会呀,一律推掉,三五人的见面会,可以一去,但绝不抚琴。
最后有人下请帖,她才肯对着几个名望很大的老人献丑。
老人们很感动,定调风评,阿兰老师的琴声,得了师傅的真传,有佛有道有儒。
什么道释儒,阿兰只知道有钱。
钱是宝山,能替人偿债,能安魂。
她捞了钱,告辞了,买机票离开日本。
没人知道她走哪去了,山里,城里,还是列国。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兰是个混合体,深山小山民+植物研究员+古琴演奏家,应该说是一个蔓生向上的人的三段境界吧。
第04章
李修,他长得不磕碜,还富贵,对他投怀送抱的人儿,男的女的都有,如过江之鲫。
李修没有和谁结缘。
秋冬,芭蕉叶下,吃烤羊,几个知交朋友问他喜欢什么样的,李修也说不上来。
朋友们就跟他玩排除法,问:“面容身材都好的美女?”
李修说:“顺眼就行。”
朋友说:“你对三百斤的人顺眼吗?”
李修说:“三百斤的话,五脏六腑脂肪过量,我如果喜欢这人,会一起散步爬山。”
朋友们笑了,又问:“学识呢?名校博士?”
李修说:“了解某一个细分领域的知识,触类旁通,通情达理。”
朋友们又笑,说:“这可比考名校博士还难!家世呢?要不要名门望族?”
李修说:“一个人知书达礼,和出身名门望族没有必然联系吧?”
朋友们开始摇头,说:“你这是要求对方自律修身,那比出身名门,更难。最后一个问题,事业呢?名利双收吗?”
李修说:“和学业一样,有自己专注的领域,力求登峰造极。”
朋友们说:“世上有满足这几个要求的人吗?”
李修说:“事实上,我认识好几个这样的人。”
朋友们好奇,问:“在哪?”
李修说:“退休了,个个都要过八十大寿了。”
朋友们哄堂大笑。
李修常常想起阿兰。
阿兰长得还行,身材窈窕,平时黑了一点,雨季稍微白回来。
阿兰喜欢干山民的活,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事业就是砍竹子。
阿兰也许初中毕业,没有爱好,唯一的学识,就是在原始山林玩,跟他介绍山里各种珍稀动植物的黑市价格,如数家珍。
阿兰一点也不通情达理,更不是名门望族,甚至有严重的犯罪倾向,以及未被记录在案的犯罪前科。
李修本人也困惑,自己为什么会留意阿兰?
难道他真的中了“母系氏族”的咒语?
经济放缓,阿修闲了,索性一个人去了山区,开直升飞机去的。
他下了飞机,提着行李,走去阿兰家,雾气蒙蒙中走了两个小时,十几公里。
阿兰家的院子没有锁,一楼也没有上锁,锁头斜插一根细竹,防止大一点的动物,比如野猪进屋觅食,还留了一个门洞,供公鸡母鸡们进出稻草窝过夜。
二楼沿着小木梯,绕上去有一个锁,一排三个房间,李修没有钥匙,轻轻把门板拆下来,进去了。
他住过的房间靠楼梯,阿兰的房间在走廊里面。
阿修走了过去,木板轻轻的吱呀声。阿兰的房门半掩着,李修没进去,但站在门口端视片刻。
她有一个带镜子的化妆台,根雕的,一个石墩,套着绣花蓝布,一张床,竹青色纱帐,绣着草虫,一个大柜子,应是放被褥和衣物,靠玻璃窗还有四个竹架子,堆着满满的书。
这一点,让李修有点意外。
他瞥见非常多本古琴谱,这更意外了。
李修走到中间厅堂位置,他留下围棋的地方,棋子动了,黑子常规顺势多下了三个,白子也多下了三个位置,先手的黑子被困住了。
他大为震撼。
阿修住了下来,院子里的大南瓜,没人照看,照样开花结果。
他学着用柴火做饭,灶头里,先点燃干草,再烧粗柴。他擦那些喝露水的兰花,偶尔也吹柚子叶,吹不出清震的声响。
白天,阿修开着越野车,上山护林。
天黑,竹林里喧鸟暮归,阿修在等阿兰回来。
从国外回来后,阿兰用一部分钱,救济了连儿子丧葬费都还不上的山区老人。
之后哪都没去,阿兰挑了偏僻城郊一个干净小酒店,长住下来,包月八百块。
阿兰因为去国外演奏,被她师傅的独生子阿贤知道了。
阿贤不喜欢阿兰借师傅的名,招摇牟利,大晚上打电话过来,训斥了她一番。
阿兰开小酒店电视,放最大声。
阿贤终于挂断电话了。
阿贤很来气,因为他活到六十多,还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无视。
阿兰念着“道释儒不如兵钱法”口诀,去洗热水澡,洗完穿着毛绒绒的睡衣,蹲在床上,吃着虾条看电视。
奇怪,小时候觉得那样好看的电视,长大只觉得谁都像出来讨饭的。
她也一样去国外讨饭回来,还要被骂,哪有砍竹子自在呢?
不过,竹子要是会说话,难说也在骂她。
阿兰暂时不想回冤魂不散的山区,她很不喜欢活人死掉。
师傅去世时,她没去参加葬礼,后来,师傅葬好了,长草的时候,她才去了,绕着坟头慢慢走了几十圈,唱了广陵散的谱,才回家了。
阿兰拜师的时候,师傅已经七十岁了,领她进门,教了指法,认了琴弦,之后让她多看书,隔一个月检查她的进益,如此将近二十年。
师傅叮嘱阿兰说:“你修习到七十岁,再公开办大型演奏会,收下一代弟子。我会让阿贤关照你。”
阿兰说:“师傅,我能活到七十吗?”
师傅说:“可以的,心里不快乐的时候,去山上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