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31)

作者:余华(出版书) 阅读记录

前几天他突然自己想写作了,他上卫生间时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的里面突然有了一种黑暗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深感不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告诉我们,他想好了一首诗,题目叫《地下一层》。我们家在二十层,可是卫生间的黑暗让他写下了这首《地下一层》,他裤子都来不及系好,就赶紧在本子上记下了他的诗,然后用他脆生生的声音朗读起来:

地下一层,永久的平静,

地下一层,汽车的监狱,

地下一层,一个见不着阳光的悲剧,

地下一层,一片枯死在地下的根。

我说把“监狱”用在“汽车”的后面是不是过重了?我觉得应该用一个温和的词来代替“监狱”。他不同意,他说他要表达的是他在黑暗中的感觉。

那个曾经带着他在波士顿游玩的哈佛学生告诉我,余海果喜欢拿着摄像机到处拍摄,当别人告诉他应该拍摄什么时,他总是摇头拒绝,他说:

“我有自己的艺术感觉。”

写给儿子的信

亲爱的儿子:

你好!节日快乐!!快乐无边!!!

每年的六月一日,是全世界孩子们的节日。这一天孩子们为大,是这一日的主人。儿子,在这一日,你要为自己造一间快乐的水晶屋,将一切烦恼拒之门外。你要知道这种一尘不染的快乐,只有孩子才拥有,那是上帝特别给孩子的恩惠,但它不是永远的礼物,随着长大成人它会消失在风中。所以你一定要珍惜,你要专注地快乐,狠狠地快乐,快乐得把自己抛到白云上面。

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都因自己的儿女而幸福,而我们认为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父母。从出生到现在,你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欢乐和感动,太多的美好记忆和不一样的生活形态。你使爸爸和妈妈的人生更为丰富和饱满,也使我们的家庭完美起来,并且坚不可摧。无论是远处的诱惑,还是近处的美丽,都无法波及我们。因为我们有你。你在哪里,我们的家就在哪里,我们的爱就在哪里。你不仅是我们的小开心果,也是我们的方向和目标。你还是我们的核心,我们的幸福之根,欢乐之源。

说起来惭愧,你带给我们那么多幸福,我们却没有好好地对你说声“谢谢”。在平时的生活中,总是你在用脆生生的嗓音说“谢谢爸爸、谢谢妈妈”,其实我们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带给我们的一切,谢谢你在我们身边的时时刻刻。

也许上帝知道我们有多么爱你,可是上帝也无法言说。尽管有时我们狠狠地批评你,重重地指责你,但那都是源于对你的爱。即使因为种种原因,在教育你时情绪失控,态度不够冷静,方法不够恰当,你也不要怀疑我们的爱。我们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说出来,我们会认真对待,尽量改正。总之千万不要把它变成怨恨积在心里,最后越积越厚会变成一堵墙,会横在我们中间。接下来你马上就要进入初二,据说初二的孩子反叛情绪更强,特别容易和父母发生摩擦。所以我们一起努力,多沟通,多理解,多包涵,共度这个多事之秋,好吗?

还记得爸爸经常搂着你的肩,拍着你的背,笑嘻嘻地说:“我们多年父子成兄弟,对吗,儿子?”其实爸爸这样说,不仅要向你传达一种平等意识,也是想告诉你,我们不只是你的父母,我们也想成为你无话不谈的朋友。

最后,我们要告诉你,我们这一生所做的最重要的选择,不是你爸爸选择了小说,你妈妈选择了诗歌,而是十三年前,在北京中西医结合医院的长廊里所做出的那个选择:“我们要这个孩子。”尽管那时我们还没有做好要孩子的准备,但在那个流淌夏日阳光的长廊里,我们伸出手接住了来自天堂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我们叫你余海果。

节日快乐,儿子!

最爱你的爸爸和妈妈

二○○七年五月三十日

注:这是我儿子念初一时,学校老师要求每个家长给孩子写信,当时我在国外,我妻子陈虹代表我们两个写下了这封信。现在我儿子已经前往美国上大学,我用这封美好的信来结束这部散文集。

附录

附录一《兄弟》创作日记

二○○五年十月二十七日

我今天起关闭手机,真正开始修改《兄弟》下部。家里的电话九月中旬就不接听了,我那时就开始修改,可是一个多月来一直被各种事务纠缠,我已经无法回到《兄弟》上部出版前的安静之中了,这是一个教训,以后不能再分上、下两部出版了。我原来以为八月初就可以回到写作中,到了九月仍然没完没了,我强行截止和《兄弟》上部相关的一切活动,结果别的活动冒出来了。通过这一次,我明白了不能用过去的经验来想象今后的生活。今天我关闭了手机,觉得自己断开了和外界的接触,当然我不会断开这个博客,我现在需要这个博客来让自己感受到:我还在人间。

二○○五年十一月十五日

一些有关《兄弟》叙述语言的批评和你的一样,先是说一口气读完,后又说语言拖沓。我的费解就在这里:拖沓的语言如何让人一口气读完?我想这可能是对语言功能理解上的差别。我的理解是,文学作品的语言不是为了展示自身的存在,是为了表达叙述的力量和准确。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文学叙述语言不是供人观赏的眼睛,长得美或者不美;文学叙述语言应该是目光,目光是为了看见了什么,不是为了展示自身,目光存在的价值就是“看见了”,叙述语言就像目光在生活的世界里寻找着什么,引导阅读进入到故事人物和思想情感之中。中国传统美学中的“烘云托月”,可以用来解释叙述语言的功能,就是画月亮的时候只画云彩,不画月亮,可是让人看到的只有月亮,没有云彩。在我看来,一部小说的叙述,尤其是在长篇小说的叙述里,语言应该功成身退。另外,下部是写现在的故事,我正在修改,你放心,我没有任何顾忌。

二○○六年三月十八日

我觉得可以谈论一下《兄弟》的语言了,因为下部就要出版。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上部中的一些流行语,这样的流行语在下部中会更多地出现。回顾自己过去的作品,我很少,或者说不敢使用流行语,生活式的流行语和政治式的流行语,那是因为我过去的叙述系统拒绝它们进入。写作的经验告诉我,叙述的纯洁和表达的丰富之间永远存在着对立,作家必须时刻做出取舍,是维护叙述,还是保障鲜活?有时候两者可以融为一体,有时候却是水火不容。通常意义上,寻找一个角度来叙述的小说,我称之为“角度小说”,往往可以舍弃其他,从而选择叙述的纯洁。可是正面叙述的小说,我称之为“正面小说”,就很难做到这样,这样的小说应该表达出某些时代的特征,这时候流行语就不可回避了。“角度小说”里的时代永远是背景,“正面小说”里的时代就是现场了。流行语的优点是它们总能迅速地表达出时代的某些特征,缺点是它们已经是陈词滥调。我在写作《兄弟》时,曾经对流行语的选择犹豫不决,后来迫不得已,只好破罐子破摔,大规模地使用起了流行语。为什么?二十多年的写作让我深知叙述是什么,如果小心翼翼地少量使用流行语,那么流行语在叙述里的效果就会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一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大规模地使用流行语,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

二○○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严锋说我的《兄弟》写得非常放肆,我想他可能主要是指下部,我同意他的话。回顾自己过去的写作,我的每一部小说都是“收”回来叙述的,只有这部《兄弟》是“放”出去叙述的,尤其在下部。我想是自己经历的两个时代让我这样写作,我第一次知道正面去写作会带来什么,当时代的某些特征不再是背景,而是现场的时候,叙述就会不由自主地开放了。写作上部的时候,我就努力让自己的叙述放肆,可是被叙述的时代过于压抑,让我的叙述总是喘不过气来。到了下部,进入了今天这个时代,我的叙述终于可以真正放肆。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放肆的时代里。比起我们现实的荒诞,《兄弟》里的荒诞实在算不了什么,我只是集中起来叙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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