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40)

李师长十二点钟送我母亲下楼时,脚步毫不放轻。他忽然变得谈笑风生。我母亲马上同他配合起来,发出明媚的笑声。她想李师长一定是做好了打算,跟她的事怎样去进展。她在钻进吉普车之前同他握手。李师长在她头顶拍了一下说:小丫头,仗还在往前打呢。

很会听人话中话的我母亲,这句话却没听懂。她说:师长还要上前线?

李师长笑笑,问:你怕不怕打仗?

我母亲两只清亮的眼睛看着李师长。这时已不是李师长在握她的手,而是她将自己的手留在李师长手里。她眼睛越来越清亮,李师长一看,坏了,已经让他英雄气短的少女竟眼泪汪汪起来。她声音都哑了,跟大病中似的。她说:我怕你去打仗。

李师长头一次听她称他“你”。他嘴唇紧了一下。然后拉开车门。我母亲见李师长犹豫一秒钟,竟跟着上了车,坐在她身边。司机听他简短地吩咐一句,便把车开动起来。

车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李师长正襟危坐,目视前方,我母亲也不去靠椅背。

车开到我母亲的那条弄堂口停下来。李师长目送我母亲下车,对她的道谢略略一笑,挥挥手。我母亲又去向司机道谢。她是个滴水不漏,方方面面都周全的女人。李师长这时突然开口了。他说:打仗是好事喔。

母亲知道他心里和她的对话始终没断。但他出来这么一句话,让她相当意外。我猜我母亲毕竟对农夫出身的李师长不熟悉,若换了刘先生,什么都不会超出她的预期太远。

我母亲在过后的几小时一直在想李师长的话。她在窄小的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早班电车“咣啷咣啷”地响着,车灯从我母亲斗室的天花板上扫射过去,才把她心中一个结论照亮:李师长不会去前方打仗了,他的前途突然出现了一个转折。她已经从她为李师长抄写的文稿中,从司机和卫兵那里,得知李师长仗打得多么好,多么是块帅材,多么英雄逢时。但她没法知道什么造成了李师长的转折,而转折究竟是否对他有利。要紧的是,是否对她有利。

接下去的几天,吉普车又来过,却只是送来一些请她抄写的文件。又过几天,文件也没了。我母亲便坐了电车,又坐人力车,花了三四个钟头,才把方向摸索正确。因为每次车接车送,总是从楼下到楼下,她甚至连那座三层洋房在哪条马路哪条弄堂都没弄清楚。等她终于找到李师长住处时,天都暗了。并下起雨来。

我能想象我母亲当时的狼狈模样。她完全不像去寻刘先生那回,精心装扮,稳扎稳打。美丽青春加魅力,从从容容端在心里,只等刘先生毫无防备地一露头,她那大把美丽大把魅力冷不防朝他发射。刘先生当然立刻给打蒙。而这时她却小脸发青,淋湿的头发从太阳穴往下滴水。身上的旗袍和袜子都不够干净挺括,挨雨一淋便有几分穷气了。我感觉中那是件黑色带小红花朵的旗袍,该是年轻娘姨到小菜场去穿的。

警卫站在岗哨上,说:这里是军队驻地,不准任何市民进去。我母亲口气还是蛮大的,她说她是李师长的客人进这里都是车接车送。警卫那张青年庄稼汉的黑脸木呆呆的,眼睛看着我母亲身后一根电线杆说:那你就让车接你进去吧。我母亲气得要哭出来,说:你去告诉你们李师长,叫他派车开三步远来接我!警卫说:你不要跟我胡搅蛮缠,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李师长。

 第26节 

我母亲这才明白,李师长的出现和不出现都是她无法控制,也无从追究的。她和他接近,是他允许的;他不允许,所有的接近都会立刻中断。曾经那些接近积累的熟识,那各自心里有数的缱绻之情,都会随这个中断而不作数。她一个小包袱闯进大上海,路从来都是通的,她却闯不进这个荒芜的院墙。孤单单闯荡了几年的我年轻的母亲,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是多么孤单。

她湿淋淋的像只小野猫,调转头慢慢离开那座洋房。它是黄褐色,原色该是乳黄的,墙根生着碧绿的青苔,墙上贴了一张标语:欢迎人民解放军!标语的红纸被太阳和雨水漂白了。它在我母亲眼里是一座城堡。可能比那还宏伟坚固,是座宫殿。女性都是向往胜利者的,我母亲在这方面尤其典型。或许从修养到性格再到人品,李师长都不及刘先生,而刘先生不是从几个大战场驰骋过来的胜利者。我不知刘先生在失去我母亲时是否意识到这残酷的天条:女人眼中的胜利者总是英武骁勇的,总是最雄性最可依附的。

我母亲回过头向三楼望一眼,真的像在膜拜了。她原本只是无意地一回头,一抬眼,却一站站了很久。等她感觉到雨水已打到骨缝里,她才收回目光和颈子,打算离去。这时却听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正是曾经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小卫兵。他青光头皮,两个赤脚一路溅起水花从楼里跑出来,边跑边喊她,一手拎一只黑布鞋。

我母亲跟着两手拎鞋的小和尚头卫兵进了楼门。小和尚头告诉她上三楼去,师长正在等她去帮着起草一份报告。她上着潮湿气味浓郁的楼梯,心脏在里面撞着一层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来似的。

李师长见了她就说:洗把热水脸吧。

他叫卫兵打来热水,拿了一条崭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干净衣服来。我母亲在浴室里洗完脸,又脱下身上的湿衣服。她发现李师长给她换的是一套家织白布的衬衫和军裤。衬衫是细针细线缝的,是个从来没见过西式衬衫的人想当然地在一件农夫小褂上安装了袖子、翻领、胸袋。胸袋上还用红线绣了李师长的名字和一颗五角星。我母亲用很宽的牛皮带凑合束紧裤子,衬衫大得如一顶小帐篷。

她走出浴室时,李师长说:你这样穿也怪好看。

我母亲说:要不是太大,恐怕蛮好看的。

李师长说:像我们队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们队伍上来呢?

你想来?

嗯。

李师长不吱声了。起身脸对窗子点了一支烟。他刚才就从窗子看见她怎样被挡驾,怎样灰溜溜调头离去,又怎样回头眼巴巴看着这个窗。他和她脸对脸相峙了好几分钟,只不过她在明处,他在暗处。他对着窗外说:你怎么站在雨地里傻挨淋呢?

我母亲一声不吭。她看李师长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发现杯里是空的。她提起茶壶,走过去。茶杯和茶壶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亲却把茶倒得细声细气。她把茶端起,递给李师长。那种默契,像俩人前生百般恩爱过。

我一直怀疑李师长这时还是否坚持不碰我母亲。她纤巧地捏着杯把,李师长是连同她那双手一块儿接过去的。那时李师长那么绝望,活到这时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给的甜头该是什么滋味,却刚一品尝,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测这个场面:他顺势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样就被搁下了。他把她顺势拖进他怀里,感到她娇滴滴的曲线即将化在他手掌里。

我母亲吃惊地看见李师长鬓角有三四根白发。她绝对没记错:他不曾有一根白发。

也完全可能是这样,除了他的身体,他其余的一切都触碰了她,紧紧拥抱了她。那个时代这样来历不同的男女间,一步到下一步之间,可以隔千山万水。他们自己把自己和对方相隔开,荷尔蒙只会更汹涌,感官只会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谁也不碰谁,感官却一潮接一潮地升涨,却永远够不着岸,那感觉当今的男女是没有福分去享受的。当今的男女牺牲了太多极棒的感觉。

李师长声音苍老地说:坐吧,我有话和你谈。

我母亲看着握着生杀大权的男人仍是面朝窗外站着。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张气味老旧的沙发上。她总是坐在这个位置,今天头一次发现它的弹簧顶出坐垫儿,如同竹园里梗出地面的竹鞭。她一点催促他的意思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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