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41)

他说:我看你是个不错的小鬼,我有个下级人很好,就是你在医院见过的马团长。他是胶东人,个头大大的那个,记得吧?

李师长此刻已转过脸来。但我母亲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窗外雨停了,晚照黄黄的,因此李师长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里。

我母亲平静地看着她两脚前面的地板。地板上深红的漆已斑驳。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不记得这么个马团长。

李师长说:马团长很快要提拔,恐怕我这一师人,就是他来带了。

我母亲问: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军队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还是去剿匪?

李师长打断她的思路:这些事你不要问。

我母亲像那种顶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却一点都不想让大人们察觉她在全力忍受。而大人看见的,就是她克制力之下的冲天委屈。

马团长是个好人,家里也没人了,都让鬼子杀光了。原先有老婆儿子,现在他就单身一人。

我母亲点点头。她已经明白她穿在身上的这件衬衫出自谁的手。李师长夫人的手艺。

李师长闷声的长叹给我母亲注意到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马团长打个电话,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来我这里见见面,坐一会儿。

我母亲一声不吱,一动不动。

你要愿意,可以参加队伍,做个文书,说不定会派你做个宣传干事。

我参加了解放军,是不是还能见到师长呢?

见不到了。

我母亲猛地向他转过脸。她这时的脸全在光亮里,白得半透明。湿漉漉的头发环绕这个小脸蛋,让李师长五脏都疼她。她的模样这时要搁在我身上,摆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奖学金弄到手了。

这没办法呀,小丫头。

我母亲就让李师长看,他怎么把她伤成这样,让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泪珠子,噼啪噼啪往地板上砸。一会儿,地板上就聚了一小池泪。

李师长哪里吃得消这个?他快步走进浴室,拿了那条新毛巾。他把毛巾递到我母亲手里,一面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母亲的泪越擦越多。她有个奇特的本事,哭的时候鼻头不会红,因而掉泪绝不影响她的美观。

李师长走过去插上门闩。又走过去,反剪双手,两条长腿威风凛凛地叉得很开。

小丫头,你知道,大军一进上海,就开始整肃军纪。我不能只整肃下面,自己作风上不清不楚。我有老婆孩子,共产党反对一夫多妻,我是老共产党员了。你说我能咋办?

我母亲点点头,完全是个打掉牙往肚里咽的乖孩子。

李师长又说:名义上是调任,其实我他娘的心里清楚得很,就是处罚我。有那么几个王八蛋就是眼红,我一颗枪子儿没挨过,打一仗升一级。还有上海小姐送上门给我搞!……

我母亲觉得这话实在粗得可以,相当王八腔的。但她这个当口儿上也顾不上挑粗拣细了。

她说:你为我受处罚了?

李师长冷笑一声:表面上还升迁了呢。派我去淮北,领导治淮,副省长级别。

我母亲一听“副省长”,心里一亮。

她说:那我跟你去。

轮到李师长不吱声了。他想,妈的,未尝不可——我没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论处了,不如就犯犯这王法。反正老子已经折了兵,夫人赔不赔进去,全在我。

李师长顶恨戏文里的陈世美,他这时候突然觉得陈世美有陈世美的三分道理。

他很快把我母亲送回家了,他需要一个人头脑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陈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话,如何去做。他对他媳妇没有任何记忆,但她最后跟在他马后面追赶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着。当然剜得深剜得狠的,还是我母亲静悄悄流泪的小样儿。

我感觉泪水迟迟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颊上。肯定不是我的泪水,肯定是我母亲在我体内的延续使眼泪勉强凑够了分量,在我说到“离乡背井”时流下来。我一直在对翰尼格教授讲我如何揭不开锅,而作为一个外国人,又没有合法打工资格,只能在中国餐馆受剥削遭压迫。我甚至眼下连受剥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费晚餐都已被剥夺。下面就只有饥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风。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着这样一份赤贫。他这才明白,美国最穷的人不叫乞丐,叫留学生。乞丐若肯忍受些管束,守点最低纪律,满可以混成一条不错的寄生虫;他们不那么酷爱流浪和自由,在哪里有个稍稳定的住所,每月可以领一笔稳定的救济金。就是说,那个非要请我吃晚餐的流浪汉不是拿我开心,他真请得起我吃顿汉堡或热狗。他很可能吃、住不愁,有笔救济金,乞讨来的钱是第三产业。翰尼格告诉我,知道我这样的生活状况他又悲又愤,因为他曾在报纸上读到一个有关美国社会福利的报道,有一家五代的单身母亲,全是在十五岁前生了非婚子女,每月国家提供他们三层楼的宅子,共五间卧室、三个浴室,全部救济金相加是五千五百元。他瞪着褐色大眼珠:五千五百元啊!全部免税不要买任何保险,比我这样一个教了几十年书的教授工资高一倍——我工资的百分之三十五要纳税!我们纳的税有一部分就给了这样的“贫困阶级”了!

他端起我为他倒的矿泉水,牛饮一阵,这才想起他怎么跑了题。他该对我流泪这个局面做点什么才对。

他拿了张不太干净的餐巾纸,走到我面前,递给我。跟李师长递毛巾给我母亲的动作基本相仿。

我接过餐巾纸,心想它不够干净可别把我眼睛擦发炎了。

他五短地站在我面前,良久,又转到我侧面,屈下身,搂了搂我的肩膀。

这个动作是不必和他计较的,美国男人看见女人流泪,一般都是先递面巾纸,然后上来搂抱一番,同时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翰尼格五短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等着他结束这套成规的安慰动作。

他却埋下脸,嘴唇在我头发上触碰一下。他等着我的反应。我一点反应也没有。碰碰头发,我如果能得到奖学金,也问题不大。他却把手移到我脸颊上来了。我想,看来九千块钱奖学金不会便宜我的。我用手抓住了那双想往我脖子去的手。这手摸摸也摸得出多五短。

翰尼格教授却以为我这双手是迎合他的。他一下把我从沙发上拎起来,然后揣进他的五短胸怀。这油可揩得大了点。

我不伤和气地挣了挣。翰尼格还是明事理的,也算老实,便放开了我。我偷偷瞥他一眼,他五十岁的脸羞臊得通红。我的估计没错,他身上还是有美国中西部农民的质朴。

我母亲这时在我心里嘀咕一句:别把事弄得太僵。她通过我对翰尼格教授微嗔地看一眼,意思是:你也忍心下手?你还嫌我不够惨?

翰尼格教授良心还是无可指摘的。他越发羞愧,低声说:我只是想安慰你……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东方人。我只是把你看成个晚辈,想给你些安慰和鼓励。千万别误会我。

他果真不那么难看。

我说:我不是责怪您的意思……我该向您道歉,今天有点失控。真的,请您原谅。

他抬起又长又密的深褐色睫毛。眼睛充满真诚的感激。或许是感思。每个教授都签署过一纸文件:在任何情况下不做对学生有性骚扰嫌疑的动作,不讲有同样嫌疑的话。他在我这儿揩的这点油要真落在一个厉害角色手里,说不定会让他失去教书资格,至少也会让他给她一学期的“A”。而我的案例不同:不用讹诈翰尼格我也一向吃“A”。我要的远比“A”实质。我得要那九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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