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21)

“我听到小李大夫和她未婚夫吵起来了。她想过一阵再结婚,等她实习期结束。”

温强想,这个女人要在她被迫安分守己之前再抓住一切机会彻底不安分一下。他同时想,好,好极了!现在有了个空隙,容他插一脚。插一脚就能占领阵地?他不知道。

傍晚他在等李欣,却又等来小方的电话。她说既然他取消了逛西单的计划,她就答应替一个女伴儿顶晚班。这一班她会从傍晚一直上到第二天清早。整个大楼都空了,水磨石走廊上过往的脚步是勤务员的,他们在取各办公室的空暖壶。他和李欣说好在他的办公室见,然后一块出门,去马路对面新开的四川小馆吃晚饭。他的办公室正对大门,他一面和小方说话,一面急得要把话机砸回机座,虽然满心在为小方鸣不平;小方真心喜欢他,小方和他将是天作之合的一对。这时他听见小方问他,愿不愿意晚上到总机房陪他值班;和她一块值班的两个女孩跟她说好,今晚她们去朋友家跳迪斯科,要到半夜才回来,她一个人顶三个人用。

温强等到七点半,等得天又黑又阴,李欣仍没来。他的满心渴望立刻变成满心仇恨;一个惹起别人妄想和渴望又毫不负责的女人!五分钟后,他已经来到小方的总机房门口。小方狂喜过望,眼泪都汪起来。她拿了一双拖鞋让他换,说机房里都得穿拖鞋。她的脸和眼睛把自己工作的重要性、神圣性大大地夸大了,因为他而夸大的。他的一双大脚四十四号,套着女孩们的拖鞋,前脚掌踩鞋底后脚跟踩地板,跟她走进去。

小方十分麻利快捷地插线,频频扭头对他伸舌头,眨眼睛,或者粲然一笑。她几乎要让他快乐起来,忘掉自己捧出尊严让那女人去践踏这桩悲伤事。

总机房像所有的女性重地一样,挂着明星年历,摞着《中国青年》、《大众电影》,椅背上搭着彩色羊毛衫,为了抵御夜间降温。有的总机台前,还竖着彩色塑料框的小镜子。温强一个大男人坐在这集体闺房中,感到异样的温柔。小方渐渐空闲了——越是接近深夜,接电话的频率越低。在越来越长的间隔中,他的断续翻阅转为断续闲聊。过了十二点,几乎没什么电话了,小方见他频频打哈欠,便拉他起来跳舞。温强怎么可能舞得起来?一个回合就回到椅子上,看小方认认真真地“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一二三四”。她不跳舞还算看得过去,一跳舞像一只大笨鹅,上下身脱节,四肢不知在忙些什么,忙得进退两难。这些村姑的单纯加上女兵的单纯的姑娘们一旦要走出军营,把社交扩展到社会上,都笨拙得令温强疼爱。并且这些突然之间脱下军装的女孩似乎觉得自己亏了:军营之外,世上已千年,所以就速成恶补,三教九流的打扮可以集于一身。华尔兹、探戈、迪斯科都跳得没什么大区别,全是“兵妹”风格。小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伸头缩颈,浑身拐弯地舞下去非常危险,马上就要把温强舞跑了。跑了可能就一跑了之了。

一个电话救了小方,也救了温强。她一接电话就朝温强使了个眼色。“好的,外线来了。”然后小方指指插线板,狠狠地比划口型:“小李大夫!”她很淘的样子眨着眼,表示她进入了十分精彩的“监听三秒”。

她叫温强过去,把话筒飞快套在他头上:正好听见李欣说:“……你怎么诬陷好人啊!”那一嗓子音色很不怎么样,温强马上把耳机摘下来了。他突然感到一切都没趣。董向前刚死时,温强也得过这种“一切无趣”的病,好不容易康复。他快速地向小方告别。小方追到总机房门口,说:“哎!拖鞋拖鞋!”他两只脚还套着女式塑料拖鞋,已经走到门外。

“你被他俩吵架给吓着啦?”小方问道,小人儿为大人压惊的样子。

在他佝身系皮鞋带时,小方说:“我以为你特想知道李大夫的事啊。”

他心里一惊。难道小方知道自己对李欣心怀歹念?小方难道这么可怜,以成全他对李欣的无望痴心(甚至就是那不太光明不太正当的好奇心)来取悦他?难道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善良、自卑、傻乎乎至此?!

“谁他妈想知道她的事?!”温强猛兽似的狠起一张脸。小方身体往后一让。难道她以为他会揍她?!“谁像你们这些人,整天无聊得发霉!”他从矮凳上站起。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以为……你不是总爱跟我打听小李大夫的事吗?每回跟你讲小李大夫,你都特爱听……”

被人家如此揭了短,温强简直要疯了。他看着小方莫名其妙的脸。他不知怎么在这张十九岁的女性脸容上看到了那死去的董向前的神态,傻乎乎的、自带三分尴尬的笑。他一伸臂,把一生一死两份单纯无辜抱在了怀里。

小方的本能是要挣脱,但马上又是狂喜过望的沉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小方肌肤亲密的冲动。温强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意志坚强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志比他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坚强。他的意志会使他不可能轻佻地去享受女人。因此这一拥抱,事关重大。

“小方,我的傻丫头!……”他对着她耳鬓悄悄说。

“你和小李大夫不是早就认识?”小方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没错。”对着耳朵说话远比对着眼睛说话容易。

“你不喜欢她?”她仍然要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话。

他没办法,只好说:“人家能喜欢咱这样的?”

小方看着看着,往他怀里一钻。他看见她后脖梗的发际下一颗茸乎乎的痣。它茸乎到他心里去了,舒适难耐,欲罢不能。

“刚才她哭了。哭得可痛了。”小方说道。她怎么也像他连队那一百五十个青年汉子一样宠着李欣?

他不说话,也希望她闭嘴。她却不闭嘴,说那个武官肯定打了小李大夫,肯定因为小李大夫脚踏两只船的事。

这一来温强的心思从小方身上跑了。他竟然对小方说,那再去听听看,是不是打伤了。这个指使会让他事后极其瞧不起自己,也会让小方对他稍许失敬,但他此刻顾不上;他的钢铁意志也拦不住他做蠢蛋了。他让小方再去“监听三秒”,只是想确定李欣好好的,完好无恙。

小方果真受他指使,把耳朵插进那未来小两口的打闹中。可刚一戴上耳机,温强听小方对电话中的人说:“没有偷听啊!刚才有一个电话进来,我就想听一下,看看线路是不是还忙……”她说话时不断向温强转过脸,几乎魂飞魄散向他求救。然后,她快速捂住话筒,对温强说:“就是那个武官!”再赶紧转向线路上的指控者,“我?……我姓方,……我们领导都睡觉了,……你一定要我去叫我就去呗!……”她已经带着哭腔了。温强两步冲进门,什么拖鞋不拖鞋的,全不顾了,他冲着小方的话筒就说:“我是领导,有什么冲我来吧!”

电话里一片寂静。似乎刚落了一个炸弹,炸完了,现在就是一大团昏黄烟尘,正形成一个听觉真空。然后硝烟散了,被炸晕的那个人清醒过来,问道:“你是哪位?!”

“领导。”温强说。他妒忌有十条不同嗓音的李欣。李欣一定听出温强的声音了,挂断她那端的电话。

“总机班怎么会有男的?”武官质问。

温强不吭气。小方的细长眼睛瞪得溜圆。

“我早就发现这个总机班的人不地道!窃听技术很高明,但瞒不住我!这不是头一次了……”武官说。

温强看出小方很想知道武官正说什么。虽然她坐着不动,温强能看出她坐立不安、满心空空,只想着一个词:“完了、完了、完了……”他也“完了”,和李欣还没开始,就已经“完了”。见了李欣,一百条舌头也狡辩不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女儿国”的总机班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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