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22)

直到什么都甭废话的时候,小方才告诉温强实情:她在一次“监听三秒”里,窃取到李欣的一点儿真实告白。那还是夏天最后一场大雨之前。也是一次夜班,也是其他总机姑娘利用小方的好讲话让她掩护她们小憩。小方接到武官从国外要进来的长途。李欣宿舍里的电话空响了一分钟,小方只好转过来对武官抱歉,电话没人接。一小时之后,越洋长途又来了。李欣对未婚夫说她和两个女朋友看电影去了。武官说不对吧,是和一个姓霍的记者去北海了吧,姓霍的好像不是女朋友。李欣开始还娇嗔辩解,后来也来了脾气,说要是她“脚踩两只船”,也不会踩到姓霍的船上去;追她的人多的是,姓赵钱孙李的都有,最近还添了一个姓温的!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三分钟不到,她要总机给她接外线。小方听见霍记者烟熏火燎的嗓音。李欣请霍记者以后别再来找她,这个大院有眼线。再说她和他霍记者只是好朋友;真正让她有了一点浪漫想法的一个男人出现了。是谁?谁也不是,普通极了的一个人,一个过去的连长,去年下连队认识的,最近又见到了他。她知道自己可以把他变成自己的追求者。

小方是在北京的第一场雪中告诉他的。初雪把温强刚刚熟识的北京的轮廓模糊了。温强一刹那间想到:没了什么都可以;原来他是一个缺失了什么都可以活的人。过去他以为没了志向是不可以的,现在想想很扯淡。过去他还以为没了对爱情的梦想不成呢。一个男人,志向都可以缺失,何况爱情梦想。他和小方一早相约,到紫竹院踏雪。她和他是头一对踏雪的人。雪是好东西,造成空白的假象,一切都能重写重画似的。

那次他在总机房里充好汉,充小方的领导,跟武官叫阵,后果第二天就出来了。小方的班长把小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总机班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渎职现象,还居然带了个男人到机房。女班长这场谈话后,小方就等着更可怕的事发生。第三天,她等来了。通信中队给了她一张解聘信。军转民之后,赢利成了一桩大事,机关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各科室已经盯上了那些闲得白白胖胖的干事参谋们。所以裁掉小方这样糟践现有饭碗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小方的出路是“自谋出路”。小方的出路也是温强的一句话:“我养你!”准确的说是:“什么了不起的?蛋!老子养不起你?”温强当天就打报告结婚。

而他心里说的是:“我谁都养得了,养不起自己一个小女子?!”

他养的人都好养:自己的父母、祖母,一个月寄二十元就够他们吃馍喝面汤。他还养董向前的父母,一个月十元钱就喂个大半饱。小董走了,小董每月往家寄的二十元也走了,温强给老两口寄十元钱,从一定程度上说,算是半个小董。每回听小方嘟哝北京的东西越来越贵,他就会想,他寄给小董父母的钱,渐渐变成了小半个小董,一小部分小董,最后只剩了个象征的小董。

小方在出门前跟宣传科的刘干事借了相机,要温强给她照雪景相。此刻她千姿百态地出现在取景框里,头上红黑白三色围巾又做服装又做道具,一会儿就把雪地玩翻了。小方是温强的玩伴;在和她认识前,温强就是想玩也不知道怎样玩。小方让他明白,玩玩是可以年轻的,玩玩也是可以忘却的。现在小方侧卧在雪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镜头。那镜头似乎是一条微型走廊,从她的眼睛直接通往他的眼睛。他温强福分可不浅,有小方的青春做伴。李欣的心豪华阔大,各个男人在那里各居一室;小方不丰满的胸脯后面,那颗心是座独宅,只住他温强一个人。他温强将一辈子独霸那里,这一点他很清楚。

然而连李欣自己都不清楚,她的心有多大多阔,能容多少男人。或者反过来,有多少男人要去叩门,要硬挤进去。男人们见了李欣这样的女人,想挤进她心里去占据一隅,这由不得她。公道地说,这事由不得他们。

第7章

在他打了结婚报告之后的一天,他吻了李欣。是她送上门来的。那个下午他有几十个工作电话要打,因为各位首长家订了足球票,他得通知他们的勤务来取。李欣就那样,气喘吁吁,面颊潮红地站在推开的门缝里,她让他的黄白脸也红潮陡涨。她说她打不通他的电话,只好跑一趟了。

他的办公室很小,只有两张办公桌。另一张办公桌属于文工团调来的前舞蹈明星,据说跳坏了腰,长期病休。所以温强长期独自办公。他一面请某首长的勤务赶紧来取票,一面看李欣迈着猫步朝他走来。假如她的腿长两公分,这种时装展示台上的步伐会很好看。李欣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住,手指漫不经意翻弄着桌子上的球票,嘴上说着一两句不关痛痒的闲话。具体说了什么,温强当时没听进去,现在更是记不得。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来为那天晚上作调研的。就是他去小方的总机房那晚上。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她在他的声音刚从电话听筒里冒出头,就揪住了它,然后顺着它辨认出大院那一端总机房里的温强。

这个人称小李大夫的年轻女人好俏,一件紧身的黑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肤。她头发永远留有一丝懒觉的感觉(后来温强知道那叫“凌乱美”,也叫性感)。她面对温强时,他感到她一对圆圆的胸乳房十分地有自我意识。温强坐着,她站着,于是他的脸左前方一个乳房、右前方一个乳房。他怎么可能好好说话?他怎么可能不在语气中夹带怨恨?她说好啊,赶她走;他赶紧站起来,给她搬椅子、倒开水。开水有股灰尘的味道,因为杯子闲置了多半年。她说还好,比那红矿土味道好多了。他马上看了她一眼。

李欣到最后也没说明白,她找到温强办公室要干什么。她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到男人面前晃一晃,扭一扭是要干什么。她两只眼睛多大多清晰啊,满满地盛着两汪天真,从来不知道自己晃完了扭完了是有后果的,有人为这后果是要付出代价的,反正不关她的事,人命关天的后果也不该由她负责。这天真是什么玩意儿?一份无耻的天真!

董向前被误认为干了的那桩丑事,其实是一百五十个汉子都可能干的。那是他们险些要为这份无耻的天真付出的代价。他看她的嘴唇从白瓷杯沿上挪开。白瓷杯子上一圈红字“铁道建筑总部文化科”,那圈红字在她白白的手指下面,那手指摸什么都能摸得像一片异性的肌肤。但也摸得浑顽天真。

他在心里排列句子。头一句他将说:估计你已经知道了,董向前自杀以后……他马上又想,不好,不够分量。再来一次:我离开连队之前,看了看董向前的坟墓……也不好,她说不定连“董向前”这名字都没在脑子里存过档。那么开门见山地控诉呢?当时你怎么回事?!明明没看清,愣说看清了,让一个活生生的战士为一只猫头鹰抵了命!……更不灵,这事她不也是无辜的吗?谁在恐惧中不会产生错觉认错脸?难道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在男性群体中不允许她惊慌错乱吗?那就改成这样吧:噢对了,在检查董向前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没有寄出去的一封信,信里还说到一个小李大夫……是给他女朋友写的信……谁都没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战士自己偷偷谈上了一个女朋友,是前一个驻地附近的农家女子……他马上又全盘否定,因为他当时正是在看到这封未写完的情书时,开始心情颓败的。颓败的心情直线恶化,是跟一份报告有关。小董的无辜被证实后,他和指导员一块给营党委打了报告,请求领导给予董向前“意外事故”待遇。最后师政委作了批文,说是“死者不相信组织而轻生,在各连队造成恶劣影响,极不利于部队思想建设……”,因此只同意拨发少得可怜的抚恤金。至于追认“意外事故牺牲”,完全不可能,那是准烈士的荣誉,绝对不能授给一名轻生者。现在温强把这一切告诉李欣想达到什么目的?为了那句苦大仇深的潜台词:我们农村兵的命不值什么,一死功劳苦劳都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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