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风景看透(3)

那可是羊绒衫啊。

而且是一件合身的纯羊绒衫,不是家里大人旧衣服剪剪改改出来的。

头发剪得很整齐,理出微微三七开的发型,在理发店里花几块钱剪的,看起来干净利索。在深灰色的城市背景中,他显得白里透红。

“你等下啊——”瞿连娣半个身子探进院子,喊,“陈嘉!!

“屋里干什么呢?

“你赶紧出来一下,小嘉你先出来,有个同学跟你玩儿。

“诶你磨蹭什么呢啊?你赶紧的!!

“陈——嘉——”

瞿连娣终于暴吼了。

这位少爷真够难请,嚎得整个胡同一条街都听见了。

也是听多了,各家都没反应,该炒菜做饭的继续在窗口炒菜,该出门泼水的朝着周遥脚边的街道“哗”就一桶水。邻居不会以为是瞿连娣她们家孩子丢了、磕了碰了或是怎的,因为瞿连娣家这孩子,反正谁喊也都没多大反应。

瞿连娣又出来了,解释:“他就这样,其实没事……我们家孩子,不太会跟别人玩儿,内向,不会交朋友,所以我……这同学你跟他玩儿一会儿成吗?”

周遥点点头,玩儿呗,有什么不成的?

大杂院门口台阶上,走出来那个男孩。一件果绿色旧毛衣,一条嘬腿深蓝色运动长裤,两侧带两道白色条纹。那时候人手一条这个裤子,土掉渣的款式。

“你们俩玩儿一会,好好玩儿啊!”瞿连娣嘱咐。

“玩儿什么?”男孩挺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半眯着双眼,没有看人。那头发吧……像扎了一脑袋“小鞭儿”而且已经点燃了捻子,随时都能炸。

“一起玩儿啊。”瞿连娣小声道,“跟同学一起。”

“跟谁玩儿。”那男孩低语一句,空手攥住旁边房檐上挂下来的冰棱子……明明都不认识对方么。

“跟‘人’玩儿啊!”瞿连娣皱眉。

“哪有人?”男孩神色游离地回应,手里攥出冰碴和一摊冰水,也不怕凉。

“那边不是人啊?!”瞿连娣一脸无奈,耐心也快消磨光了,一口气顶在胸口某个地方郁结难发,每一天就在“攒气——撒气——攒气——撒气”之间绝望地循环。那一团沮丧显然已压抑多时,每讲一句话都尽力简短,讲完就紧闭嘴唇,极力忍住不对孩子发无名火——发火有什么用?

“那边是个雪人儿。”那男孩把一双细细窄窄的眼皮翻了一下,扭头就想回屋。

“雪人儿旁边还有个活的人,我啊!”周遥就站在雪地里,挺胸抬头喊了一声,“你过来吧,一起,咱俩堆个雪人儿?”

他是班干部当习惯了,很会指挥别人:哎,你,拿着你的小铲子,过来,配合本指挥!

瞿连娣蓦地笑了,内心生出感激,对周遥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不太会跟别人玩儿……你们俩待一会儿,好好玩儿,别闹啊别打架!”

男孩走下大杂院台阶,偏偏不走正路,踩着台阶旁边的冰泥混合物趟下来,低着头:“灰不拉叽,白衬衫,我以为是个雪人儿。”

“鼻子是胡萝卜的那个,那才是雪人儿呢。”周遥回敬。

“你嘴巴上边长那玩意儿,不是一根胡萝卜?”男孩说。

“我长得是胡萝卜?”周遥反问对方。

“你都冻成那样儿了。”男孩哼了一声,典型的胡同痞子口音。

“哎,我脸上长胡萝卜了么?!”周遥紧随两步,追着那小子问。怕你啊,今儿还就不信了!

那小子嘴边浮出个小表情,皱眉:“鼻子下面那是你的嘴么?别人嘴都能合上,就你合不上,话那么多。”

“……”周遥扭头想走人了。

怪不得没人跟这小子玩儿,哪旮旯儿的,是够烦的。

那男孩顺手把掰下来的冰棱子,插在雪人土肥圆的身子上,做成一条“胳膊”。

“哎,你再整一根棱子给我!”周遥蹲着堆雪,往房檐那边指挥对方。

男孩站着就没动,能是听他吩咐指挥的?

周遥把自己一只手套脱了,扔给对方:“一人戴一只。”

那男孩本来不想动弹,脸色跟雪泥塘子一样灰白相杂,极为冷淡,可能就因为这只存了体温的手套,默不吭声把手套戴上了,暖烘烘的……

又掰了一根冰棱子,俩人把“土肥圆”的两条胳膊凑齐了。

“我叫周遥,遥远的遥。”周遥说,“你叫啥名儿?”

其实他刚才听见那阿姨喊了。

对方就懒得理他,不想说话,白日梦游一般贴着胡同墙根的边缘,慢慢地就要走开了,就像从墙根下划过一道暗色的影子。瘦削的身影剜过墙砖缝隙,甚至隐隐能听到男孩肩上尖锐的棱角刮过墙缝的那种声音,就这样从周遥眼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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