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少年(74)

作者:阿苏聿 阅读记录

宋敬原得知真相后给宋山打去了第一个电话。

电流的滋滋声在耳边流动,他似乎能听到宋山的呼吸。他无法开口,心里觉得愧疚。

宋山叹了口气:“我要是真的怪你,我也就不配做你师父了。敬原,他是疯狗,疯狗没拴绳,咬了你一口,难道是走路的人的错吗?”

宋敬原说:“可我不该走那条路。”

宋山说:“你走不走那条路,它都会闻着味找过来,你不明白吗?”

于是宋敬原后知后觉意识到,他长大成人的第一课,叫作“人心若此,世无可避”。

地球离了谁都会正常自转,日子也就这样照常过下去了。

白天上课考试,回家写作业复习。还有余力,宋敬原练琴作画,路拾萤练字刻章。

白野川偶尔飘进门来检查功课,指点学生的方式却和宋山截然不同:宋山只让你一遍遍练,练得多了,自己觉出不对,从此不会再犯。而白野川会径直拿过笔,在旁边做一个标准示范。

宋敬原抗议过,说字无绝对,凭什么你的就是更好?

白野川笑眯眯地“嗯”一声,问:“那你觉得你我谁的更好?”

宋敬原只能承认他的更好,然后忿忿不平地一遍遍模仿。

白野川不提他与宋山的往事,宋敬原也不问。

他逐渐摸清白野川一切性情癖好,却说不准这个人的来龙去脉。直到月考结束后,宋敬原带着全班第五的试卷来找白野川签名——明晁已经习惯了他和路拾萤的“监护人”一次一变——白野川在分数旁龙飞凤舞签下名字,随口问:“你成绩挺好,想考什么大学?”

宋敬原说:“不考。我就在我师父身边,哪儿也不去。”

白野川说:“哦,你师父的意思?”

宋敬原摇头:“我自己的意思。”

白野川笑笑:“是吗?”

他签完语文,又去签数学。

沉默中不再追问,宋敬原的视线就四下乱转。忽然,他在墙上瞥到一副画,这画画的是一棵银杏树,树下黄叶漫漫,两只胖鼓鼓的白鸽正在叶中琢食,远处是几道老北京胡同,自行车歪歪斜斜靠在墙上。

没有落款,只有一枚印:川随山停。

和宋山的那枚“山止川行”显然是对印。

宋敬原心下好奇得痒痒:“师叔。”

白野川知道这小兔崽子一喊师叔就没好事:“干嘛?”

宋敬原问:“你和我师父……”

然后等着白野川接下半句。

白野川抬眼,十分慈爱地看着他:“想知道啊?”

宋敬原点头。

白野川随手一指:“去,下楼把碗洗了。”

这周清洁阿姨家里有事没来上班,白家里外的卫生全靠自觉。

宋敬原怒不可遏,但寄人篱下,只好忍气吞声地滚去洗碗。再上楼,就差拿刀戳着白野川脖子:“快,现在就说。”

白野川思虑良久,才同他娓娓道来。

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世纪末的老北京,如垂垂老矣的名门贵妇,寒霜中维护最后的风姿。宋山不算孤儿,但他那个一年改嫁五次的妈对他也算不上好。于是六岁这年,宋山深思熟虑一夜,收拾好那一丁点的行李,决定一个人流浪街头。

小孩儿不知盗贼多,买芝麻饼时,口袋里一叠毛票被人偷走了。可芝麻饼他已率先咬了一口,老板就不放人走,非要得到那两个钢镚。

白野川恰巧路过,两个钢镚,就把人捡回家了。他长宋山七岁有余,背着父母饲养了小崽子三天,决意要给自己添个师弟。他教宋山书画七天,七天就能入门,领到父亲门前一看,一碗拜师茶、三个响头,这就算是有了家。

白父善书画,可是不想把一身本事传给异姓。他到底防备这个便宜徒弟,只教他作伪。这是老一辈留下来的法子:学作伪的徒弟,先教他们书画基础,会了,再根据各人的作品寻找风格相似的有名画家。之后,让学徒只研究这一名画家的作品,譬如善唐伯虎,就只画唐伯虎,善董其昌,就只画董其昌,时间长了,能有九分相似。这时,再根据画家的生平事迹,选择立意入画,出来的东西,骗骗外行不在话下。

宋山十岁那一年,临了一副赵子昂。七八分相似,白父拿去文玩街真假混卖,骗了许多人。此时有人路过,驻足观望许久,指着宋山这副伪画说:“多少钱?”当时负责看摊的弟子见他衣衫褴褛,十分不屑地说:你买得起吗?不料对方捋胡一笑:“一幅假画,我还买不起?”

这人便是张寂俜,北京城里的上品仿作,十张有六张出自他之手。

他到了白家,见到宋山,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头却和肚口白家谈下生意,从此将所有伪作交于白家代为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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