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19)

崔妈本来满心以为二爷是小姐的亲爹,总会向着女儿点,哪想到自己帮了倒忙,请下一个瘟神来,打得只有比二奶奶更重,又气又急,长嚎一声厥了过去。黄帝早已吓得呆了,连哭也不晓得哭。佣人们看着不好,早已松了手退得远远的,黄二爷却还是死命地踹着。崔妈厥过去又醒过来,眼看黄裳已经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顾不得死活,飞身扑上去,抱着喊:“爷!爷!你真的要打死小姐吗?她说什么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呀!再打下去,小姐可就真的没命了呀!”

林妈也拉着黄帝赶紧跪下了,旁的佣人也紧随着跪了一地。黄家麒又踢了几脚,这才罢了手,喘着粗气说:“把她给我关到一楼楚红姨娘的屋子里去,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她出来!我要发现谁敢私放了她,我就扒她的皮!”说着又顺脚将崔妈踹上一脚,这才剪手离去。

直到二爷和二奶奶走得远了,林妈才敢过来努力拉起崔妈。崔妈一手按住腰上被二爷踢疼了的地方,一手去推黄裳:“小姐,小姐你这会子感觉怎么样?”黄裳却动也不动,脸上一丝儿血色也没有,伸手到脸上试试,连鼻息也微了。

崔妈惊惶起来,腿一软又跪倒了,便抢天呼地哭起来:“我的小姐呀,你可不会就这么去了吧?”

林妈却翻翻黄裳眼皮,说:“不碍事,咱们小姐这是气血攻心,顺顺气就好了。”

崔妈素来胆小,今日经过这些大风大浪,早已精疲力竭,耳中听得小姐没事,心气一松,又厥了过去。

在所有关于阮玲玉的文载里,是绝对不会有人提起“黄裳”这个名字的。

可是在黄裳的生命里,阮玲玉却奇怪地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而且微妙的位置。

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存在,让黄裳一度疯狂地迷恋着电影;却也因为阮玲玉这个人的消失,让黄裳对于生命之苦除了自身的体验之外,又多了更为深沉悲凉的感叹。

在幽禁期间,她想得最多的,不是刚刚回国却缘悭一面的母亲赵依凡,而是当红早逝的阮玲玉。从各种小报的报道以及父亲的议论中,她已经详尽地知道了阮玲玉虽然短暂却沧桑多彩的一生——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可是也正因为这份惨烈决绝,使那悲剧也有了一种美感,一种冷冽的凄艳。

黄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同阮玲玉有着怎样的契机,她只是忍不住在无边无际的幽闭生涯中一遍遍地想着她,想着她在电影中的每一个角色,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阮玲玉于她是亲切的,柔和的,如一个无声的叹息,轻轻走入她的生命而不自知。她的幽禁,仿佛是对阮玲玉之死的一种追悼,是更深切地不受任何外因打扰地让她悉心感受这位影后玉殒之痛。

这间幽禁她的牢房,原本是二姨太楚红的居室,如今却成了她的创作室。她翻出自己从中西学堂学得的所有本领,从书本上得到的全部知识,以及从自己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全部感受,刻骨铭心地写下了一首首悼亡诗,甚至一篇长达29万字的《悼玉传》。这还不能满足,她又替阮玲玉编写了大量的剧本,虽然她已经不可能再重登舞台出演那些角色,但黄裳知道,如果她演,是一定会演好的,那些故事,几乎就是为她度身订作的。

最初住进这间幽暗潮湿、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的房间时,黄裳的心是极端恐惧的。因为自从楚红死后,这里便被佣仆们传说成了一间鬼屋。房间在一楼,原本就暗,窗外又种满了树,一年年长大起来,把阳光都遮住了,努力挤过树叶的间隙漏出来的,不是光,只是影,每一次蹿动都是一场吉赛尔的魇舞。

黄二爷本来是为了惩罚女儿,才下令要将她锁进这屋子里的。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没有一种恐怖和打击会比关进鬼屋更为强烈的了。不眠之夜,当她撒目四望,只觉黑沉沉的屋子里到处都潜伏着静静杀机,随时要将她吞噬。可是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当她想到阮玲玉的时候,她就忽然把一切看淡了。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尚不及“人言可畏”。

自然也不及“父亲无情”、“后母无义”,还有,“天伦相隔”、“没有自由”。

那么,又何必恐惧?

只是,在她这样一个年龄死去,未免不甘心。倒不是贪生恋世,而是太过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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