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36)

可是她张口报出的,却是丧讯:“我丈夫死了,在长春被乱枪打死的,我不想再回大连了。”就这一句,此后缄口不再谈起她的婆家。而且她叮嘱黄裳,也不许向人说起她的家事,因为她在上海的身份只是黄家的女儿,是一位未婚小姐。她说:“他死了,可是我还得活着,我才24岁,有得活呢。”

黄裳惊讶,24?她明明记得这位堂姐比自己大了整整10岁,今年说什么也有三十多了,怎么才只24?但她生性不喜欢刨根问底的,既然人家说24,那就24好了。怪道堂姐这样时髦的一个人倒没有烫头发,只把额前刘海疏疏地打了一个俏皮的弯儿——原为的是卷发是太太们的时尚,小姐照例是不作兴的。

黄家秀轻轻笑了一声,说:“你倒活得很明白。”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美。

黄坤只作没听见,抓着黄裳的手热烈地说:“你现在名气可真大,我一到上海就听说你了,我就跟人家说:这个是我妹妹呀!我现在还记得在北京老宅咱们俩熬夜聊天的事儿,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简直不老都不行,一下子就24了!”

黄家秀又轻轻笑了一声。黄坤略有些羞赧,使劲儿扭了一下身子,娇嗔地说:“姑姑可真是的,老是笑人家,笑什么呢?我不依的。”

这次连黄裳都笑了。这位堂姐,30多岁的身体,24岁的年龄,可是举止口吻却只有18岁,永远的18岁!但是她长得这么美,性格中又有一种热闹的天真,硬要说自己24,倒也充得过。反正,美人从来都是可以原谅的,就是杀了人也还一定情非得已,况且只是瞒年龄呢。

黄坤又说:“我这次来上海,是来上学的,在中央美术学院学画,老师叫陈言化,姑姑听说过么?”她嘴里喊着“姑姑”,眼睛却只瞅着黄裳。

可是答腔的却还是家秀,思索着说:“倒真有一点儿印象,好象同朱曼陀有点渊源的,都是用炭精画美人儿。”

黄坤将手一拍:“可不就是朱曼陀的记名弟子么?姑姑也认得?”这回可是双眼专注,投向家秀了。

家秀微笑说:“我同你二婶……哦,是和黄裳的妈妈,以前也学过一阵子画,同陈老师也有些走动的。”

黄坤恍然大悟:“难怪老师看了我,就说觉得面善,说我像她的一个熟人,我还以为是老男人勾搭小女孩的套话呢,敢情说的就是姑姑。”

家秀笑起来,这个侄女儿的时间概念糊涂得很,自己三十多了还是小女孩,人家刚刚四十岁却已经成了老男人,因说道:“陈老师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在你们眼里,四十岁就已经算很老了,只该把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等死才是,多说一句话都是有罪。”

黄坤自觉造次,忙忙地又狠劲儿将身子一拧,嗲声说:“姑妈——怎么啦?这样小气的。我又不是说你。你看起来最多30岁,也就像我的大姐姐,要是觉得你老,又怎么肯当着你面说话这样不忌讳呢?”

家秀笑道:“别越描越黑了。算了,我不同你闹,你们小姐妹好好聊聊,我这老女人还是让一让的好。”再不理黄坤的诸多造作,径自起身躲了进去。

黄坤吐吐舌头,说:“都说老处女脾气大,真是的。”

黄裳正色:“姑姑可不是那样的人。”

“知道你们亲。”黄坤转过话头,“说正经的,我才来上海没多久,不认识什么人,黄钟又死赖在家里不肯出门,白浪费了好辰光。你认识的人多,倒是带我到处逛逛是正经。”

“逛什么地方呢?我也不大出门的。”

“这里是上海嘛。上海可逛的地方多了,百货公司啦,跳舞场啦,前天我有事去公共租界,经过麦特赫司脱路,看到丽都舞厅,光是门面就让人心醉……唉,听说你到处去都可以免费招待的,人家请还请不到呢,不如带我去见识见识了。”

黄裳由不得笑了:“哪里有那么夸张……也好,前两天柯导一直来电话,说今晚请去‘万牲园’跳舞的,我于交际舞原不在行,你既然有兴趣,就一起去好了。”

“那敢情好,说去就去。”黄坤欢欣鼓舞地,“我正想托你介绍我认识那个柯以呢。”

“怎么?想演电影?”

“那倒不是,我爸才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不过,多认识几个名人总不是坏事。说说看,那个柯以好相处不?”

“相处倒不难,就是太一本正经,喜欢说道理。”黄裳想起往事,不由笑起来,“你不知道,写《桃花丝帕》那会儿,他逼着我改剧本,一遍又一遍,那个罗嗦劲儿!说是不能一味写女性的柔弱忍耐,不能单纯宣扬鸳鸯蝴蝶的哀怨感伤,要写出愤怒,写出渴望,写出呼吁……都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名词。其实观众哪关心那些,还不是只看情节,掉掉眼泪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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