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42)

然而,找个同伙本身比去税务局商量难度更大,如果说去税务局是小题大做,在楼里找个同伙就是没事找事了。冬莎姑娘住的时间不长,平时在楼梯遇到人,也只是闪出道来,从没敢迎头微笑。楼里的人很从容地擦身而过,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冬莎姑娘。冬莎姑娘觉得他们是在壳里的,并且永远不会破壳而出。他们的衣服和皮肤是一层坚硬的表皮,没有温度和颜色,她听见风削过硬壳时刻薄的声音。她想,即便是她用铁锤砸开了他们的壳,说明自己的来意,他们的壳里定套有另一层壳。她甚至都想到了邻居怪诞的眼神,像荒山里的一口洞。

冬莎姑娘尚在矛盾当中,摩托车却消失了,连续几天没有露面。去税务局或者找个同伙这样的事情自动隐退,冬莎姑娘松口气,这两个想法把她憋坏了,但是,一个新的问题立即缠上了她:摩托车是否从此不会再来?如果不再来,意味着冬莎姑娘的生活面临新的调整,这种调整将是主动的,肯定不会像摩托车突然改变她的生物钟。在不知道摩托车不来的确切原因之前,冬莎姑娘觉得生活里始终潜藏着一种危险——摩托车将如一头怪兽,埋伏在深水中,会对她发起出乎意料的攻击。冬莎姑娘心里七上八下,做了多种猜测,最大的可能是生病了。生的什么病,是绝症还是小疾,这很重要,绝症意味着他将永远消失,小疾则表示摩托车声音很快就会继续。她曾痛恨那声音毁了她的清晨,诅咒过他被车撞死,把他的摩托车轧成废铁。现在她后悔自己嘴巴太过恶毒,甚至在为他祈祷了。

障碍物的消失变成了新的障碍,生活被划走了一块似的,冬莎姑娘要把那一块找回来。她开始有意识地在街上晃荡,耳朵分辨那辆摩托车的声音,眼睛寻找没少长肉的结实下巴壳。从街头到巷尾,东张西望的冬莎姑娘似乎迷了路,拉客摩托车蝗虫似的围上来,冬莎姑娘像诱饵被扔到水里,每条鱼都想把她吃进自己肚子里。

“小姐,想到哪里?”他们把摩托车的油加得呜呜响,一副立即出发的势头,眼神在冬莎姑娘的身体上打滑。

冬莎姑娘不说话,兀自面无表情地拿眼瞅人。太阳晃眼,他们都戴着头盔,都没有结实的下巴,摇摇晃晃的都一个样。冬莎姑娘要寻找的那个人因此变得独特起来,就像降落伞在天空绽开,似云,却和云不同,她要找到他的愿望更加强烈。

毒日头正当午饭时分。冬莎姑娘被烤得口干舌燥,身体枯得要着火,眼见白花花的人群和倾斜的建筑物,都荡起了水纹,恍惚间,冬莎姑娘觉得她在寻找自己的爱人,忽然柔情满怀。她甚至摘掉了他的头盔,他神情俊朗,两眼含情。每天清晨他孤身穿过卵石小路,那短暂的一分钟,现在已充满了她的整个生命,她在为他奔走,她想他其实也将她寻找,她和他是这个城市的两个孤魂。

正是在这个时候,冬莎姑娘的包被抢了。她感觉肩头一松,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后座的男子抱着她的包,还回头朝她得意地笑。

暂不表冬莎姑娘如何受惊,单说她那一愣,竟然满面春色。她眼里的光线霎时黯淡柔和,仿佛某个如水清晨,毛茸茸的太阳尚未破壳,摩托车嗵嗵嗵从窗户底驶过。冬莎姑娘拔腿猛追,摇着手,嘴里喊道:“嗳——你——”像呼唤久违的恋人,所有人都看见冬莎姑娘脸上放射喜悦的红光。

摩托车眨眼就不见了。冬莎姑娘“嗵”地撞上了一根柱子,抬头看见黄色警告牌上两行竖字:“防止飞车抢夺,请走人行道路。”

冬莎姑娘工作的社区小商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热食冷食零食日用品书报电话卡创可贴避孕套等杂碎而嗦,深谙生活的细节之道,奉献一种近乎体贴的伪关怀,获得巨大的生命力,这种小商店在广州到处生长。

冬莎姑娘心情悒郁,像个细胞从小商店里分离出来,在街边停了一阵,浮过马路,然后又漂回来,有一定速度地向相反的方向游去。冬莎姑娘突然相信在某个地方能找到那辆摩托车,那个人,她有点激动,感觉到幸福的冲击。一路上不断问路,被几根不同的手指头引向菜市场,大门两侧的摩托车排成一溜,很脏,分不清是泥巴还是锈色,每一辆车对冬莎姑娘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她半躬着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它们,仿佛面对一群栖在枝叶上的蜻蜓,怕不小心惊飞了。她与它们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一会儿凑近脑袋,一会儿又退开几步,无法对任何一台摩托车下结论,她不免为此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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