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中短篇小说(243)

瘦高的治安员早已看出冬莎姑娘神色诡秘,他厉声质问,冬莎姑娘便挺直了腰,撒了个谎,说她家的摩托车被偷了。治安员笑起来,他以为冬莎姑娘想偷车。他讨好地准许冬莎姑娘更近些看,甚至可以用手去摸。冬莎姑娘瞟他一眼,不领情,径直进了市场。

仿佛一群蜜蜂突然炸开,千万只喇叭在同时广播,冬莎姑娘眼前一盲,耳朵也听不见了。然后她听到具体的吆喝以及亲切的呼唤:“靓妹,买点什么。”女人嗓门粗大,自鸣得意,渲染自己的冬瓜或者辣椒比别处新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冬莎姑娘是紧张的,站在过道中间,两边一长溜摆得整齐鲜活的蔬菜昂首挺胸,冬莎姑娘仿佛检阅的军官,不由得也挺了挺胸。不过地面脏污,她的脚要闪过黄叶烂菜之类的障碍物,这使她走路的姿势显得滑稽。冬莎姑娘眼睛不看这些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蔬菜,专看卖菜的人,找一只年轻的、没少长肉的下巴壳。她有个想法:摩托车停在外面,人必定是在里面忙活的。于是,有人把冬莎姑娘当成一只廉价的“鸡”,到市场觅食来了。个别妇女十分警觉,立刻把自己的男人盯紧了,神色清高,甚至不屑于把菜卖给冬莎姑娘。

转到猪肉摊前,只觉刀片银光闪闪,人的脸上油光可鉴,仿佛马上要滴滑下来。猪血猪肝猪心猪肚子猪腰子一溜儿铺开;五花肉一条条分量相近;铁钩上挂了上等的排骨,漂亮的广告;剔尽了肉的骨头成堆,卖得比肉要贵。冬莎姑娘不想买肉,却愣在肉面前——那些手挥屠刀剁骨头的,都有一个结实的没少长肉的下巴壳,她甚至将他们一一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分别开过那条卵石小路——可惜不能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否则她立刻就能做出判断。

买肉的人太多了,冬莎姑娘被挤出肉摊。对面卖的是长翅膀的,所以关在笼子里。湛江鸡、清远鸡、本地三黄鸡、江西鸡、湖南鸡、四川鸡、乳鸽、山雀、乌鸡、鹌鹑……羽毛在飞,鸡屎鸟屎的气味在飞,卖鸡的唾沫在飞,他脚上的雨靴提醒了冬莎姑娘,她要找的那个人,似乎也穿着雨靴。卖主拎起一只鸡,麻利地翻开鸡屁股,朝冬莎姑娘眼皮底下一伸,鸡咯咯咯咯十分恐慌,冬莎姑娘也吓得退了一步,不知道卖主是为了证明那是只年轻漂亮没生过蛋的母鸡。

依旧是六点钟就醒了,窗外还是一片青色。冬莎姑娘并不起床,她期待听到什么,照例只是失望。如是又过了几天,冬莎姑娘渐渐撇开了这件心事,确信摩托车不会再来。下这个结论的时候,正下着绵绵秋雨,她添了一件秋衣,感到一阵快活,就像被抢包时,肩头突然一松。想起前段时间自己的行为,觉得荒唐,怎么能干那样的糊涂事。眼下生活回到开始的安宁,她不由得又咒骂了那摩托车几句,是快乐的咒骂,心里并不真恨,她是真的快活的。她已经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结识了新的朋友,常常光顾的附近居民会和她聊天,隔壁发廊的人时常叫她“锄大地”(一种扑克牌),管理处的几个保安员喜欢跟她开玩笑,其中还有些暧昧和暗示。

不过,生活似乎是有意逗玩冬莎姑娘,她“锄大地”到深更半夜躺下,正睡到流下幸福的哈喇子,就被摩托车声音粗暴地捅醒了,仿佛有人在耳边用刀片刮玻璃,她感到地板在颤,窗户在抖。冬莎姑娘有点惊喜,惊喜像盆凉水,令她浑身一激灵。忽而又觉得惊喜是不对的,扰人清梦,应该被厌恶与嫌弃,于是她心中涌出一阵烦躁,烦躁像一条百足虫往心的深处爬动,她感觉它的爪子在用力嵌入,细密的、游走的疼与痒。她仰天躺了一会儿,咬牙切齿,怀着怨气又睡过去,并开始做梦,梦见自己坐在摩托车后,环抱着她男友的腰,去半山腰看他们新买的房子。冬莎姑娘幸福地贴着男友的背,摩托车的声音变成男友的歌喉,一路高唱着,飘过青山绿水。这时冬莎姑娘闻到一股血腥味,这股气味正是从男友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她吓了一跳,才想起男友是个杀猪的。摩托车越往山里开,天色越暗,风飕飕地吹,冬莎姑娘冷得发抖。男友说声到了,一只脚踮地,撑稳了车,冬莎姑娘看见新房子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坟堆,她已被装在摩托车后尾的筐里,男友正朝她微笑,鲜血从他牙缝里冒出来,淌过他结实的下巴。

冬莎姑娘终于站在税务局门口,不敢进去,蜘蛛织网似的,来回穿梭。直到再次觉得这虽是一件小事,已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否则她会疯掉。对,就这样对税务局的人说,她会疯掉,这是个很严重的后果,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冬莎姑娘心想着“我会疯掉,我会疯掉的”,腿不再来回织网,径直往楼里走。办公室一间挨一间,第一间空无一人,第二间正热闹,谈笑风生,第三间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讲电话,第四间办公室关着门。冬莎姑娘继续往前走,像稻草漂在水上,无声无息。一个肥大妇女正在读报,冬莎姑娘开口就把那人吓了一跳,很不客气地质问怎么不敲门。冬莎姑娘说门是开着的。肥大妇女说甭管开着关着,你都得敲,这是礼貌。冬莎姑娘说我会疯掉的。肥胖妇女诧异地瞪着她。我会疯掉的。冬莎姑娘又说了一遍。肥大妇女站起身(她屁股下的椅子往上浮起来,抖动了几下),母鸡盯菜虫似的俯身问道,出什么事了。冬莎姑娘觉得肥大妇女随时可能一啄,就把她吞进肚子里,那真是个汪洋大海。她肯定肥大女人吃过摩托车送来的早餐,她若疯掉,肥大女人也脱离不了干系。冬莎姑娘为安全起见,退后半步。一条菜虫努力昂起头,艰难而认真地说,摩托车的声音很吵,睡不着觉。菜虫和鸡打商量似的,鸡的嘴角不免挂上快意的笑,睡觉要戴眼罩和耳套,几十年了,我都是这么过来的。菜虫缩了脖颈,琢磨肥大女人之所以肥大,或许与此不无关系,她的发言根本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给自己增添麻烦,戴眼罩和耳套,何异于关在柜子里。冬莎姑娘觉得和肥大女人磨蹭不会有结果,轻度的失望之后,她小心问了一句,谁管食堂?肥大女人不高兴了,说你管得着?冬莎姑娘说,我快疯掉了。肥大女人很快将冬莎姑娘请了出去,在她看来,冬莎姑娘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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