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不夜(出书版)(77)

这话却被文粲然听见了,猜想她大约身上不畅快,遂笑道:“是我疏忽了,你们还不快撤了去。”

琴太微原本就没有动勺子,听见这话,立刻默默地放下了冰碗。

“不妨事!”林绢绢忽笑道,“冻不死我的!”

竟把半盏冰镇的龙眼肉尽数吃了。冰碗虽冻不死她,场面却着实冷了下来。文粲然想起昨晚杨楝是去她那里的,心中有些狐疑,然也不能问什么,便起身看了看天,道:“月落了。”

其时已近中夜,夜色深沉如水,蝉声都寂静了下来。湖上瑟瑟水光,楼中几行宫灯,草中星点流萤,皆不敌漫天琼英碎玉,一痕河汉滔滔。看了一回双星,有内官捧了剔彩大盘过来,内陈一排五彩丝线,又有九尾针数枚,这是要穿针乞巧了。

林绢绢拈了一枚针在手中打量着,忽展颜一笑,笑容颇为促狭,却是问琴太微:“你来不来?”

戴学士一味热情,硬是将杨楝留过了晚饭才送出家门。彼时天色已晚,杨楝趁着暮色悄悄回宫,一路上琢磨着这一天的收获,虽然还未问出什么,但戴纶已经承诺在离京之前将他所记得的万安末年旧事一一梳理写下。而那两位传教士的言论,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

所以,当他回到寝殿更衣梳洗之后,竟颇有兴致地绕到云水榭的岸边瞄了瞄。阁中两位美人正在把酒闲谈,另一人倒不在其中,他正要抬脚离开,倒被林绢绢一眼看见了,笑吟吟地赶上前来,生拉到了水阁里坐着。

杨楝绝少肯陪姬妾们玩乐,是以两位夫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一个立刻拣了缠丝玛瑙小酒盅儿,斟了甜酒递到唇边,一个却忙着说殿下不善饮,吃些果子罢了,一个又说不妨事,殿下若肯饮了,我便说一件好事给殿下听听。杨楝见她们如此,倒也不好十分摆架子,遂接了酒,一边又命人将戴夫人送的莲子糕端过来,请两位夫人分食。

“这不像寻常市买的莲子糕。”林绢绢拈了一块糕,“这般精致花样,都叫人舍不得吃呢——殿下哪里寻来的?”

杨楝听她追问心中就有些不悦,面上却笑道:“画院寻来的。”

林绢绢嗔道:“我好意奉承,倒被殿下打趣了。难道画院人家是该给人打花样的吗?”

杨楝没接她的话,转问文夫人味道如何,文粲然谨慎地称赞了两句。

“是吗?”杨楝怅然道,“我倒是觉得太甜了些,盖过莲子香气了。”

幼时嗜甜,有回药碗端到书堂里,他见乳母不在身边,就赖着不肯喝那酸苦的药汁。戴先生在一旁看不过去,叫人寻了几枚糖莲子来才把他摆平了,却没想到从此以后,每进书堂授课都得带着糖莲子来。直到太子听说此事,罚他在至圣先师前跪了半日,方才绝了恶习。略大一些懂事了,这事儿还被师父们当作笑话来讲,连琴灵宪都听说过。

想来戴夫人至今记得这一出,着意在糕里加了许多石蜜,却不知他早就转了性了。后来郑半山亦教导他,饮食嗜好,均需竭力克制。不咸不淡,不偏不倚,中正调和,是为养生永年之道。不过他的理解是,若是一时酸苦就要依赖极甜来敷衍,那么内心的空乏与黯淡,又能用什么去抵御呢,还不是只有忍着吧……

想到此处,一仰脖子喝掉了杯中物。文夫人忙递上一碟剥好的桂圆和荔枝,他皱着眉头尝了一口,便推身上困乏要告辞了。

文林二人站在水廊上,瞧着他飘然消失在蕉林后面,一时默默无语。文粲然忽问道:“你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哪有什么好事,”林绢绢淡淡道,“一出笑话罢了。”

文粲然心中狐疑,却见她满面的娇笑早已消弭无踪,眼神凉得像冰。

杨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总觉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见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书才想起来,立刻叫人打了灯笼往蓬莱山去。

初秋夜里,岛上愈见清寂,深林中涌出清凉的草木芬芳。灯影照见石径,槐树的落花细如金沙。忽有松鼠从枝头落下,转瞬又踏着泥鳅脊跑掉了。迎面看见古碑体书写的牌匾,想起“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语,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欢喜。

院中火烛泰半熄灭,只有卧房的窗纸上映着一圈黄晕。两个小宫人合力抬着一盆洗妆残水,叽叽喳喳地往外走,一头撞见徵王,吓得说不出话来。杨楝挥了挥手让她们走开,随手将羊皮书搁在了正厅的条案上。

他早望见月亮罩里背坐着的人影,披了中单斜倚在妆台前,似是在写什么。一听见外面动静,连忙团了纸往里面藏。杨楝手快,抢过来就瞧,却是红笔写了半个“僊”字(僊:仙的繁体),再看她手里还捏着一管小羊毫笔,笑道:“你不出去穿针乞巧,却躲在这里画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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